散板儿
我想念你。
【一】
这段醉醺醺的岁月正式开端到底是怎样的,已经无从查证了。
1
当最后一缕夕阳洒向食堂,我的心和你的一样荒凉。
这是我大一那年上第一堂课时听到的一句赋;之所以说它是赋,是因为我的室友王酌坚持认为,一个教《民法总论》的老师随口抱怨抱怨学校,是不能跟真正的诗歌相提并论的——不然,你要逼得海子从铁轨上坐起来骂街么?看在这句顺口溜音律尚且流畅、感情还算充沛的分儿上,也就能勉强算一句“赋”。王酌还发明了一个逻辑,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天下谁人不识君”。她坚持认为,如果不坚持对现实表示些不满、刻薄或者绝望的话,人生就虚伪得连一点诚意都没有了。
她嘟囔这些的时候正赶上下课,后半句刚脱口而出就轻飘飘地淹没在了急促的铃声里。
一般情况下,事情都会朝向意外或者截然相反的方向一头栽去的。就比如宇宙可能只是待得太闷了,于是偶尔学着打了一记钻石星尘拳,结果那些本来可以凭借着跨度和纵深、恒年累月地去颐养天年的大星球们,就在这一瞬间碎成片、弹开来;偶尔会有那么一片残渣穿透了流层,随便掉在了地球上的某个角落里。结果就是这毛边角料一小块变成了珍贵的符号,被锁在展柜里、录到镜头里,编成完整的传说钻进人们的脑袋里,让他们以此为荣为耀。
至于那些更壮观的大块头到底飞去了哪里,它们究竟怎么个来由,接下来还会有多回旋曲折,最后是要炸成火球还是冻成冰砖——看客们可是很有专业精神的,他们早就合上了耐心,仰头等着新一个热闹的爆发去了。
就像暮春的大风,把犄角旮旯里的尘埃挑出来织成了一段好看的暮霭,刚一得意,那些丝丝缕缕却被夏天的暴雨一阵冲刷,沿着远山的驼背没了下去,再也不见了。
我就读的这所学校就坐落在这样一个水清沙白的山沟里——那些山峦驼背的最底端,东临村庄,西接山寨,南朝乡路,北面大山,再往北有皇帝家的祖坟,再往北……就到了河北。学校门前的公车站牌上清一色都是长途汽车的号码,如果身手够敏捷的话,你挤上长途汽车,再经过两个小时上蹿下跳的旅途,就能见到地铁,见到高楼,见到立交桥,见到CBD,就能欢快地奔向城市每一处沸腾的角落了。于是,每一届淳朴的校友都亲昵地把“去市区”叫做“进城”。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对情侣,男孩毕业后进城找到了工作,女孩还在继续念书,于是每隔整整一周,他们才能踩着公交车搭起来的鹊桥、隔着沙河匆匆地见上一面……
王酌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正是这种油腔滑调加速了我的本土化进程,简直都要和这片大好山沟融为一体了。
王酌是我四位室友中的一员,山东人,脑筋很好,念书也念得很刻苦,更令我佩服的是她并不是什么温驯恭谦的良民,在努力上进的同时从来没有半点亏待自己的地方,吃喝玩乐小资小调什么的,她都能搞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简单点儿说,皇帝日理万机时什么样,她什么样;皇帝怡情纵乐时什么样,她也什么样。王酌有个亲弟弟,叫王盏,正上高二,我觉得这个组合听起来特别左膀右臂、文臣武将、龙腾虎跃……反正穷尽一切形容都不能充分表达我对王家的敬畏:一酌一盏,这到底是要把人生规划成怎样的极致呢。不过对于王酌来说,一次又一次地超越我的常识底线并不是什么难事,曾经有一次她跟我聊天时异常淡定地说,将来她生儿子的话,一定要起个大气的名字,王者;生闺女的话可以时尚点,走日系路线,就叫:王室。
听罢,我当即在内心深处冲着她虔诚地跪下了,手匍额匐的那种,半点犹豫都没有。
当然王酌这样的人可谓是霓虹中的头牌、奇葩中的花魁,我其他几个室友跟她比起来只是些庸脂俗粉了——只有当她们辱骂我“早晚有一天要亲手缝上你那张贱嘴”时,为人的气势才能勉强跟王酌相提并论。
我上铺的典子是本地人——她警告过我很多次,她的家乡在高速路彼端的城里,跟脚下这块热土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时空,所以不准管她叫“当地人”;否则,她会考虑每天半夜时在上铺练跳绳。实际上典子性格还不错,不像其他本地女孩那么骄纵扭曲,虽然我第一天在寝室里遇见她的时候,她甩着两条细细的胳膊、空着手站在一旁,她的一双家长肩扛手提地紧跟在左右护驾开道。典子她妈妈长得滋润富态,但这并不影响她爬到宿舍那狭小的上铺去为她女儿铺床叠被,我坐在晃得非常厉害的下铺上,用两只脚尖勾起拖鞋,打算跟典子搭上几句话,却一眼瞄见她爸爸蹲在墙角的壁橱前,一层层地往壁橱的内壁和隔板上贴白纸。
其实“壁橱”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合适,甚至有可能歪曲事实:学校的宿舍楼无论在国内外,还是银河系内外,都堪称建筑史上的奇迹。每间三乘五乘三的狭小空间内,成功地饱和了三张上下床,三张桌子,六杷折凳,两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架子,六台电脑,六个暖壶,十八个脸翁……以及六位欢蹦乱跳生鲜俊美的活人,和他们整整四年的行李包裹衣帽鞋袜全都家当……于是那六个所谓的壁橱,实际上是能工巧匠煞费苦心在墙上挖出来的六个窟窿,把手伸进窟窿里面就能摸到天然质朴的砖头,可能还有一点淡淡施着的灰妆。
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当时只好硬着头皮把整个行李箱都塞了进去。我妈从家里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的时候我也没敢抱怨,傻笑了几声搪塞了过去。我听到电话那边我爸一边翻着报纸一边低声说了句“多大人了,这点出息”。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典子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冲她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醋意。这之后我们俩还有一次一模一样的沉默的照面,之间整整相隔了三年。
住在我对面上铺的是小戈,东北女孩。她是寝室里唯一一个会滑雪,敢蹦极,手头还持有B本驾照的人;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迷恋言情电视剧、一看就幽怨、一幽怨就感同身受柔肠百转的人。小戈和她男朋友是高中同学,并且早就顺利地从眉来眼去发展到互进家门、拜见尊堂了;但一直令小戈心神不宁的是,她男朋友在外地上学,这个被无数影视作品乐此不疲地使用的设定,每天都能在小戈的脑子里演出些新花样来。当然,都是些不祥的纠结的剧情。小戈的男朋友曾经专程跑来请我们这些道义上的娘家人吃饭,那个看来沉稳老成的男生应该并不知道,他女朋友究竟为他们的前途幻想了多少种悲欢离合。不过,他拉着小戈的手一起去结账的时候,小戈得意得一步三扭,简直就像一条蜈蚣,还是一条手脚并用、大翻花绳的蜈蚣,在我们一桌人焚烧到死去活来的妒火中舞动得如诗如画。
小戈的下铺叫付莎林,河北人。相对于其他几个人,付莎林没什么怪癖,也从来没有任何濒临越轨的极端言论或者行为,我思考了很久,都找不到一个能用来精准地描述她的关键词,也许就像王酌说的那样,即便再过五年,十年,如果要从这个校园里找一个人来作为全国高校女生样板的话,也只有付莎林了。付莎林拥有全寝室最规律、最严格,其实也是最正常的起居作息:每天早晨七点她会准时出门,中午回寝室午休,下午五点半吃饭打水,晚上十点关灯睡觉;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是脑后单马尾,背上双肩包,左手拎着装习题考卷的纸袋,右手提着卷纸和暖壶——暖壶盖上用马克笔工整地写着“××××(寝室门牌号),付莎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她是非常伟大的,比如我的生活履历上长年累月写满了“通宵,通宵,反转地球”,王酌是“厥词,厥词,人间失格”,小戈是“肺疼,肺疼,烟雨朦胧”……所以我猜付莎林很有可能是教务处特地安排在我们身边,用来中和这些歪风邪气的净瓶观音;或者从她身上才能总结出,什么是真正的人如其名:开学第一天,我把她的名字听成了“扶他林”,就是那种专门治愈跌打损伤的软膏。
她们四个的共同室友就是我,我叫朗君,可能是平时喊小戈的时候太像在喊“小哥”,于是由小戈【主拒绝】、典子【副拒绝】、付莎林【被迫凑数】组成的反对组认为,在大庭广众下叫我“郎君”这个事是非常有伤风化的,所以就用“小狼”来代替我在任何场合的称呼——“你们快别逗了,”我刚要义正词严地拒绝她们的无理取闹,王酌已经先旗帜鲜明地投了上一张反对票, “小狼子,别跟她们这帮封建妇女一般见识。”
……
于是王酌再次为全寝这样重大的一个决议拍了板儿。
国庆长假前发生的一个事件,使得王酌的上铺一直空了四年。为此,那年元旦我们往寝室门上贴春联的时候,还有意把上下联改成了“六谷丰登,五畜兴旺”,我说不清这种做法到底是在小心翼翼地避讳着什么,还是在隐隐传达着内心深处那一丝寡薄的同情。再后来,我们连这种仪式都省略掉了。
子曰,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当有什么东西比时间跑得还绝情的时候,时间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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