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别指望,包括市长。城市每天都在建设中,它未来的蓝图几经修改(每位市长上任后都要修改一遍),处于永恒的制定中。光是修改前任的错误就得用满一个市长任期。于是,这位市长长河中的现任市长如是说:“城市未来的规划如此宏伟,它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完成。我们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千年的时间。这样,最后一栋房子建成时最初的那栋早已变成了废墟。甚至都无须等到最后一栋。在我们建成第十八万栋时倒塌就已开始。再加上我们定向爆破小组的努力,完善了在繁华地段安全爆破的技术,我们将把一切推倒重来。房子的生生死死就像万物一样,我们不必为此难过。伟大的建筑工人永远有饭吃。”
幼儿园迁走了。两排平房被推倒。拆房工作正顺利进行。
尘土暴起。
莉莉关上窗户,但没有离开窗边。她的鼻子在玻璃上压成一块橡皮。下面,尘土落定后原来的幼儿园教室只剩一面山墙。废墟中山墙屹立,内壁的石灰层暴露在阳光下。白色耀眼的墙上用红绿二色画着一盆万年青,下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五颜六色的美术字。这教室的内景只保留了一天一夜,随后也被那些拆房子的人一砖一瓦地拆除了。
莉莉曾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听窗下传来的儿歌。孩子们幼稚的歌声让她激动不已:重复着,领唱与齐唱,教与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师(从声音判断)弹着风琴。特别是冬天短暂的下午一觉醒来(她有午睡的习惯)已近黄昏,室内明显地阴暗下去。在意志薄弱似睡非睡之际,窗外的歌声像一场大雪那样袭来,她伤心得真想死去。她不止一次地想像那个弹风琴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十指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地在琴键上移动,披散下来的黑发也随之忽而遮住脸的左边,忽而右边。无论怎样违反弹奏的常识,这样的形象莉莉是挥之不去了。
有时她自以为能深入到弹琴者的内心中去,在一排排背手而坐、挺着小小胸脯、嘴巴大张的孩子面前无拘无束地表达着自己的成熟感。她模仿他们的语气说话,尽量把命令翻译得平易好懂,并非要从中学习什么,她这样做只是一种心甘情愿的屈尊俯就。一段时间以来她认为幼儿园老师是自己理想的职业。
在这以前她常常去父母家附近的动物园与克强约会——那是那一带仅有的公园,有一片令人神往的草地。去的次数多了,她也曾觉得她是多么地希望能喂养一只老虎,或其他别的什么猛兽。当然,她钟情幼儿园的时间要更长一些。后来她怀疑那歌声是一台录音机里发出的,并不存在一个仿佛自己替身的幼儿园老师。那些动人的童声也是在录音棚里修饰过的。为此她失望了很久,直到再次被窗外挤进来的歌声不由分说地俘虏了。
只要不带偏见就会发现窗下是一个真正的儿童乐园。除了两间仓库改建的教室——那合唱的屋顶外,靠围墙的一角用木头栏杆圈出一块空地,上面散布着滑梯、木马和漆成彩虹颜色的秋千架。莉莉看见孩子们排着队鱼贯而出去后面的一个水池里洗手。每一双小手都要检查。但那个充任领队和检察官的老师并不是她想像中的姑娘,提着裤子出入水池旁的临时厕所,在孩子面前毫不避讳。脾气也坏。有一次莉莉看见老师打一个小男孩的耳光,并且不允许他挨打后哭泣。她站在五楼的窗边看见了这一切,便认为那动人的歌声不会出自这个集体,这样的领唱。
现在孩子们都搬走了,他们掀开了那合唱的屋顶。她看见了那面仅存的画着万年青的墙。孩子们曾对着它一遍一遍地歌唱。她终于意外地看见了它(在梦中也曾多次走进那间教室,但都不是这样的)。歌唱的墙也终于倒塌了。建筑工人们码好旧砖,清理现场,准备大干一番。
莉莉离开窗边,走进厨房。她要为丈夫克强做一顿可口的饭菜。莉莉就是在那天晚上受孕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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