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者
1
著名的文博中学九十周年校庆,提前大半年就开始热闹起来。九十年来,与这所素有“江南小北大”之称的中学相关涉的著名人物太多了:从洋务派主将张之洞,到中共元老董必武;从台湾现任或离任的军政要员,到旅居欧美的商界巨子学术精英;从已牺牲大半个世纪的革命先贤,到如今仍在继续革命的党政高官……九十年来,到这儿长校的、督学的、任教的、代课的、毕业或肄业的,甚至敲钟看门守图书馆的,弄不好后来就是一个人物。如果将这些人事串写起来,简直可以当一部简明中国现代史来读的。
校庆在九月。春节刚过,学校便筹划召开一次历届校友代表联谊会。这次联谊会要完成两个任务:一个是成立文博中学校友总会——前些年是有一个校友会的,但会员仅局限于本地区,届别也局限于近二三十年——那时资讯还不够丰富,眼界还不够开阔,思想也不够解放,关于学校的沿革也尚未彻底弄清楚。因而那个校友会显得太单薄。通过数年的调查摸底,才知道文博中学是这样一个藏龙卧虎人才辈出的地方。这一次,决心将九十年来从这儿走出去的各类风云人物一网打尽。按现任校长的说法,这将是文博中学一笔巨大的人文资源。另一个任务是成立文博中学九十周年校庆组委会。
2
副市长吉为民就是在这种时刻收到联谊会请柬的。收到请柬,他才记起了自己也算文博中学的一名校友。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中学母校是广州二中,在各种表格上也是这么填的。在他的整个人生中,文博中学仿佛只是一次长途旅行的中转站,犹如去美国,飞机落在巴黎,停留一两个小时一样。他在广州读到初三的时候,父亲奉调北上,全家随迁,他由此转到文博中学。那时候不叫文博中学,叫市五中。不久又改名为“红锋中学”。文博中学是近些年才叫的。后来又知道, 文博中学是许多年以前就有的。在市五中读了没一个学期,六月份,便文化大革命了。两个月后,父亲出事,他躲难东北,不久便当兵走了。因此,他从来没有将自己与文博中学作过什么联系。这次,文博中学不知是如何钩沉查籍将他给翻寻了出来。由此可以想见,母校在这次校庆活动中所显示的魄力和所花费的功夫。
本来,这一类礼仪性活动,吉为民一般都不去的。一来忙,二来怕一不小心便落入陷井。上届一位副市长参加了一个公司的开业典礼,酒酣耳热之际讲了几句话,照了几张像,题了一幅辞。没想到一年以后,这家公司倒闭,几个头脑卷了一大笔资金逃得无影无踪。于是,那些集了资的,买了内部股的,生意上账款未了的,黑压压上千人坐到市府大门口来,要那位前副市长出来给个说法。他们说,他们是信了那副市长,信了市政府,才将自己的一点血汗钱投到这家公司的。有人要求追查那前副市长与这家公司的关系。查来查去,虽然没有查出什么特殊瓜葛,但剪彩的那一把金剪刀,是作为纪念品收下了的,尽管没受什么惩处,但已弄得灰头灰脸。到换届时,便悄没声地转到一个养老的位子上去了。吉为民从小就是一个本分孩子,特别看重别人的评价,特别是对他品行的评价。刚上中学时,一些个同学都爱在日记本周记本的扉页上,抄录几段领袖语录雷锋日记什么的,他却录下一句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话:“荣誉要从小时候培养起。”入仕以来,特别是担任高级领导职务以来,更是不敢有丝毫差池,加上他主管政法这一摊子,一天到晚与各类邪恶打交道,正人先正己, 使他更加谨言慎行。人们私下里说,市府里,吉为民是最干净的一个,犹如荣国府门前的那对石狮子中的一个。对这一点,吉为民是很看重的。吉为民没有什么背景,尽管父亲大小也算是一个老干部,但与本地诸侯无牵无挂,是一只偶尔飞来的孤雁,文革中打倒得又早,文革刚刚结束便去世了。吉为民也没有什么正经学历,他的高等教育是在党校、业大、函大里疙疙瘩瘩完成的,不似那些正牌大学出来的官员——也就是人们现在说的“技术官僚”,有一种学术上的优越感。官场上,他一直持守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升到这个位子,他自认为是没有做过什么鸡鸣狗盗、拉帮结派、送礼求情、贪赃枉法之事的。他从基层一步一步做上来,连副市长候选人提名,也是下面的代表而不是上面的领导提出来的。选举时,他的票数最多,超过了市长。
吉为民收到文博中学联谊会请柬的第二天,接到一位市里老领导的电话。这位老领导是文革后的第一任市长,已退下多年,但人们依然叫他老市长。吉为民与老市长有过一些礼节性往来,如春节团拜,老干部茶话会一类,除此之外再无深交。老市长在电话里朗声说道:“请柬收到了么?收到了?没想到咱们还是校友哇!看来,文博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啊!”老市长于是如数家珍地说起文博校友还有谁谁谁,谁谁谁。这是吉为民第一次知晓文博的家底,着实让他大吃了一惊。最后,老市长说:“和董老、郭老、赵老比,我是小老弟。和我们这老家伙比,你也是小老弟呀。”老市长很快活地笑了一通,然后约定联谊会上见。又说,闲暇时,来我家坐坐。吉为民放下电话不久,秘书进来说,有一个老头要见您,说是您的中学老师,姓罗。吉为民放下手中的事,说带他来吧。那老人一进来,吉为民就认出他来。忙迎上去,很尊敬地喊了一声:“罗老师——教我们几何的罗老师!”罗老师激动得有些慌乱,手足无措,直是一个劲地说打扰了打扰了。罗老师一开口,那伟大领袖的家乡口音顿时让吉为民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课堂上,想起黑板上那些矩形圆形三角形钝角锐角对顶角……吉为民特别喜欢几何。对于他来说,那些枯燥的图形和线条,犹如一道道趣味无穷的智力游戏,刺激着他的幻想与激情。他常常能从几个不同的方向去解出同一道题,并由此获得极大的快乐。因此,吉为民深得罗老师的宠爱,常常在私下给他几道课外题,犹如老祖母私下给宠爱的小孙儿几块糖果一样。罗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有两句话,一句是“几何是人类的智力保健操。”另一句是“空间想像力!”这两句话曾让少年吉为民感到特别新鲜,久久地记住了。一些同学喜欢在背后用他的乡音学说这两句话,学得维妙维肖。学着学着,便学到“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上面去了。学得最好的那位在文革初期吃了不少亏。
副市长办公室的宽大豪华显然让罗老师很不自在,只坐了那只棕色大沙发的三分之一。罗老师已经非常苍老了,一头凌乱干枯的灰发,瘦瘦小小的,穿着一套很过时的廉价灰西服,里面是一件黑色毛线背心,再里面是一件棕色秋衣,象个乡下的老农,进城时向别人借了一套不甚合身的行头。吉为民印像中,罗老师当初教他的时候,还是个精干的青年,便问罗老师今年高寿?罗老师说,六十早过了。罗老师说他已退休几年,一直反聘留校,还是教初中平面几何。这次是受校长之命专程前来请吉市长回母校开那个联谊会的。罗老师说,知道吉市长忙,怪我多说了一句话。我说,吉市长就是我们学校那个吉为民啊?当年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呢!结果校长说,那这次请吉市长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吉市长要是不来,我就拿你是问。
吉为民说:“罗老师您亲自来,我已很不敢当了。您开了口,我哪敢不去呢。您回去给校长说,我一定去。”
吉为民和罗老师聊了一下三十多年来学校的人事变迁,罗老师说,当年的老师已经没剩几个了,有的死了,有的退了,有的调走了。现在的校长是十多年前来的,很年轻,很有魄力。吉为民问食堂边的那棵拐枣树还在不在,罗老师说,早不在了,连那个老食堂都推了。吉为民说,文博中学,他就对那棵拐枣树印像最深,树上结的那种拐枣,枝枝杈杈的,样子特别怪,但吃起来却很香甜。说着说着就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吉为民留罗老师在市府食堂吃餐便饭,罗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肯。吉为民便让自己的司机将罗老师送回去,又顺手将桌上一架很精美的三用台笔和一册本市的大型纪念画册送给了罗老师。吉为民将罗老师一直送到楼下停车场自己那台紫红色的轿车旁,说:“以后要来,先打个电话,我派车接您去。让您这么大的年纪,挤几趟公共汽车,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罗老师走了以后,吉为民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将这个母校忘了。也将母校的那些老师和同学们忘了。这几十年的生活,犹如一场乱仗,每天每日都要迎接扑面而来的种种事端。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境回想一下过去。现在因为罗老师的出现,因为他那一口地道的领袖乡音的出现,竟让他有了一种岁月沧桑惘然若失的感觉。
3
联谊会如期召开。吉为民准时到达。从停满操场的数十辆大大小小的轿车面包车看,来的校友许多已不是等闲之辈了。三十多年没有回来,母校已容颜大变,只有操场边的几棵老槐树和校园东北角的几座旧建筑还是以前的。还有校园后面那一座小山是以前的。那是一个仲春的雨天,满眼一片湿漉漉的深碧浅绿,平添了许多怀旧意境。吉为民想找寻自己当年上课的那栋教学楼,没发现。迎候的罗老师说,早拆了,在原址上修了一座理化实验大楼。罗老师抬手一指,一栋七层的现代化建筑就在不远处立着。
联谊会在一间宽大华丽的会议室召开。围绕那长方形会议桌一圈一圈坐开去,满满当当一百多人。放眼望去,一大片白花花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面孔。如吉为民这般五十上下或更年轻一点的,只占了一小半。除了老市长之外,吉为民还认出了几位前任省市要人。但在任的,似乎他的官阶最高了。所以,他一进去,校长就一定请他坐上显要位置。他推辞半天,找了一个稍稍偏僻一点的空座,挨着市社科院前任院长坐了下来。待校长一个个介绍来宾时,他才发现,哪怕是悄没声息坐在最角落的某一个人,都是一个著名的教授专家或哪个公司的老总董事长什么的。
校长花了很长时间讲了本校的沿革及现状,让与会者充满了自豪感。许多人在接下来的发言中诉说了对母校的拳拳深情与无尽祝福。然后,就开始议论校友总会与校庆组委会的事宜。大家相互举荐相互谦让一阵之后,渐渐将意见都集中到吉为民身上来了。最开始提名吉为民的是老市长。老市长说:“我们在座的许多人,资格比吉副市长老一点,级别比吉副市长高一点。按辈份来说,也是吉副市长的学兄学姐了。但是,校友总会也好,组委会也好,总要干许多实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吹吹风,鼓鼓气,敲敲边鼓可以,其他就力不从心了。按本地话说,我们已经是下了桥的。吉副市长正当年,还可以为母校多作几年贡献。再说,校庆那天,有许多海外、港台的校友回来,吉副市长作为市府要员,又作为校友,接待他们,意义就不一样了。”接着,又有许多附和的发言。不管吉为民如何推却,这桩议案就这样定下来了,又选出了十七八位文博中学校友总会副会长,秘书长,副秘书长。一位在京的做过全国人大常委的老校友被推为名誉会长,老市长、几位前任省市领导、著名学者和大公司老总做副会长。做副会长的还有海外几位政要及名人。在座的全体校友均为理事。大家鼓掌,一致通过。直到最后一刻,吉为民还在推辞。校长便笑着说:“吉市长, 在这些老前辈面前,咱们恭敬不如从命。就算是为母校作点贡献。不过,不会让你太操劳,也不会让你太为难,更不会向你要钱要物的。”一位老校友插话说:“吉市长,您大概还不清楚我们的蒋校长现在口袋里有多少钱吧?弄不好,你哪天还要向他借钱呢!”大家訇然一笑,于是,吉为民再也无法说什么了。
文博中学在省市乃至全国都有着一种特殊的地位,有民谣唱:文博校长,文博校长,芝麻小官,半个皇上。一来文博中学扯出了那么多显赫的校友和辉煌的校史,更主要的是恢复高考以来,它一直居高不下的升学率。进文博就等于是进了大学,而且多半是好大学,在今天这个真正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只要有儿孙的人,谁不想受到它的青睐?所以人们说,文博中学,你想送钱都不容易送进去呢。
其实,在吉为民心中,他倒是非常看重这两个虚衔的。如果说,作为一个人望很高的副市长,从人民代表的选举中获得了很多满足,那多少还有一些隔膜。现在,在这一大片有头有脸有学识的校友中获得认可与推举,那满足感是实实在在的。吉为民虽然学历不硬,但却自视很高,也从心眼里做到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不象有的人,只挂在嘴上。他只好站起身,说了一番很谦虚的话,表示愿意尽力为母校、为老校友、为后来的小学弟小学妹们做些事。与会者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之后,蒋校长便请大家用餐了。
餐桌上,老市长对吉为民说:“在中国,做一个高官不难,做一个有能力的高官就很难了。而做一个既有能力又有口碑的高官,那更是难上加难。别看我们这些老家伙啥事不干了,可官场上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盯着呢。”
4
市府即将换届。各路人马早早就明里暗里操劳起来。那次联谊会之后,老市长曾给吉为民来过几次电话商讨校庆事宜,并邀请吉为民“到寒舍一坐”。因为忙,也因为有所顾忌,吉为民一直未去。一个晚上,老市长又来了电话,一定要吉为民去聊一聊。吉为民以为还是文博中学的事,便去了。
老市长住在原租界区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街上,是一幢独门独户的小洋楼,还带一个小花园,据说有一百年了。屋内的一切古旧又华贵,连那门窗上的彩色刻花玻璃似乎都从来没有更换过。门把手也是古旧的黄铜,被手触摸的地方磨出金子般的光泽。客厅很宽大,天花板极高,长长地垂下一只老式的四叶木质吊扇。缓缓悠悠转着,那风似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风。这幢房子,49年以来住过好几任市长了。老市长住进来几年后,市府专门修了供市领导住的大院,有门卫,有暖气,有卫生所,式样、装修也很时新,条件要好得多了。让老市长搬去,不知为什麽,老市长就是不去,就一直这么住了下来。
聊了一些闲话之后,老市长对吉为民说:“这一次,我们几个老家伙力举你做文博中学的校友总会会长和校庆组委会主任,还有另一个用意。咱们文博校友中,许多都是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手里都握着一票。象我们这些老东西,虽说休息的休息,二线的二线,但说说话还是管点用的。我和几个老同志交换过意见,我们都希望你能再上一级台阶。我说这些,完全是出于公心,为党的事业着想,你也莫把它仅仅看作是校友之间的私情。我想,在我们的领导干部中,总是明白人、干净人、正派人多一些好吧?”
其实,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市长就一直在关注着吉为民。他不动声色地了解吉为民的方方面面,象一个挑剔的岳父大人物色女婿一样。当他知道吉为民是文革前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吉纪纲的孩子时,更多了一份亲近感。老市长和吉为民的父亲虽说没有深交,但是在有回数的交往中,留下的印像却是非常好的。他曾说过一句很招人忌恨的话:有文化的和没文化的就是不一样。吉为民的父亲,显然属于前者。这次,老市长一听说文博中学校友中还有一个吉为民,真是满心欢喜一肚子疼爱,恨不得立即揽过来抱在怀里。这就是为什么老市长极力举荐吉为民的原因了。
老市长是地道的本地人,操一口纯正的本地口音,且不爱用书面语和官方流行语。这在领导干部中很少见了。因而在电视里,他和市民们谈话的时候,便特别让人觉得亲切,象街里街坊一样,不似那些外乡话或夹生普通话,总有一种距离。有人说,在一些可以放肆的环境中,老人家口里还会有一些不干不净的俚言俗语出来,又传神又风趣。
听了老市长开门见山的一番话,吉为民心里多少有点打鼓。十多年的仕途中,他向来以不朋不党的清高姿态自持,这种姿态,即让他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也常常使他在宗派纠葛中渔翁得利,成为上下左右都能接受的人物。他委婉地向老市长表达了他的想法。老市长说,他看中的正是吉为民的这一点,他只是通过正当方式,表达一个老共产党人的意见,绝无拉帮结派之意。接着,老市长话锋一转说:“不过,你清正,你磊落,你想按规矩来,别人不这样做,你又怎奈何呢?就象拳击,你按规矩打,别人连踢带咬,还使绊子。结果,金腰带让一个不称职的人拿了去。对党对人民又有什么好处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外无派,千奇百怪。由此看来,派别应该是党内生活的一种方式,只是我们自己做得不规矩。象人家日本,就大大方方打出旗号来,中曾根派就中曾根派,田中派就田中派,谁得人心谁有本事谁上台。”
吉为民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又说,如果人民代表信任他,组织上也需要他,他会尽一切努力去做的。
展开
——索尔仁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