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独自前往一条莫可知的路。女心伤悲，雪中送炭。荡悠悠你把芳魂消耗，路上雪化，炭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呵！你。
自古多遗恨的是你，千金换一笑的是你。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你。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
管昭认识你。庞玢也认识你。
你在管昭的车上跟他接吻。你们第一次见到便接吻。
你们第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你竞跟他接吻。你们第一次见面见了二十四小时。在有晨光的窗下你们接吻，阳光里你睁着眼睛，你什么具象也看不见，只是光斑累叠起来压向视网膜，你睁着眼睛。
阳光透过眼珠穿进你的脑，你瞳孔大得怕人，你脑内一片雪白。你快死了。
管昭以手合上你的眼。你沉入黑暗最低最底里面去。管昭的吻开始变得疯癫。
你真爱管昭的吻。神经质的吻。令你窒息的吻。
魔鬼的吻。
你恨不得葬身，以吻。
庞玢摔坏你的青瓷花盆，在后来的后来的清晨。
青蓝瓷花盆，潮州出产，一年前你乘船从海上抱回来，你一路抱着它，像抱一只婴。
你怕摔坏它，因它薄如纸，细如丝，发丝一般纤弱浮雕，几乎会呼吸。你抱它回来不太明确会用它干什么，你明明没有植物，你却买一只花盆给自己，似是调侃与讽刺，你在意瓷盆的完整，像担忧人生的残与裂。你抱着它回来，你把它洗干净，白色毛巾反复擦干。
瓷盆显出蓝色整洁图案，杜丽娘之颓垣，需要秋月如圭，自露如珠，姹紫嫣红开遍。你将你的脂粉倒入花盆。
花盆碎，脂粉出——十六管口红。十六支唇彩。十六盒腮红。全是红。四盒眼影。四管眼线液。四支眉笔。四盒散粉。一盒定妆散粉，一盒防晒散粉，一盒萤光散粉，一盒防敏感散粉。
二十支粉底，肉桂黄，百合白，尽由你差遣。
八管睫毛膏。八把眉毛剪刀，八支眉毛镊子，八片眉毛刀片。八支睫毛夹子。六盒双眼皮贴纸。腮红刷，眼影刷，唇线笔，指甲油。
定妆大刷子是最后一笔，水貂毛细筛毫端纤痒如浮云掠过山峦。
你看看你，这么丰饶的你。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你长了一张戏子的脸。
戏子的脸之下，你没有心。
因为你没有心，你对爱，便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谁说你没有心？管昭知道你有心。你的心像三十六层电梯，忽上忽下，忽而开，忽而合。装着各色不同人等。管昭跟着你患上心脏病。
管昭抛弃形形色色的女子，抛弃是一场奇异的病变，管昭那颗老心，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抛弃了一个，便会撒手第二个，遗落第三个——那老心的口子，松了。
管昭成了弃物狂，有瘾症，不能止息。
上瘾时，忽然捡到一个你。你在他心瓮之口，一缕魂魄细细游走。你进出自由。
是夜有黑霞，东方未明，阴雨连月不开。你喝醉，站在门廊外，你的钥匙落在泥泞里。你翻遍背包，口袋，大衣，你不知道钥匙在脚底下被你自己一脚踩住。你扶着门，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又绝望，指甲根儿上很多小月亮。你开始哀哀唱起歌，是的那一夜你醉了，你跟夜色与天雨荡漾在一起，白沙在涅，与之俱黑。那一夜是二零零二年圣诞节。
管昭从他车上下来，俯身于泥泞中打捞有酒馊气味的你。你醉得很重，你挑起细致的眉，打开含糊的眼，你厌恶在你有酒馊气味时，遇到不相干的这样一名男子。
你问管昭，你是谁。管昭不回答你，只把你钥匙在你眼前晃。你夺过钥匙并不急于开门，你醉醺醺是管昭面前的醉娃娃，你看到这男子有张宽容的面孔你就交浅言深问多一句：请带我去桥上。你问管昭可以吗？管昭无声发动了他的黑小车（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那夜桥上有很多警察，戒严刚刚开禁，抓住实施爆炸的男子一名。圣诞夜他引燃雷管，炸裂了桥的栏杆十二座。
栏杆十二座，无人会，登临意。世纪初人如鸡犬，一车一车从桥南运往桥北，又一车一车从桥北运往桥南。赶圣诞，赶热闹，赶彩头，商场打折，血拼抽奖，买一赠一，买两百赠五十，放焰火，行大礼，小偷出动，警察忙碌，好事者拥堵，民平跟风，女子花钱，男人埋单，老妇抱着小孩雀跃，尖叫，拍掌，观望。路面阻塞难通人与人紧贴像钎子上一块接一块羊肉。同煎，相熬，纵然唇亡齿寒谁也不会去关心另外一个人的死与生，抑或是否牛仔裤口袋里装有小粒炸药。
桥上的豁口迅速缝合为铁丝围网，男子迅速成为罪犯，你迅速成为路人甲，管昭是乙。你们路过那个地点，那本来是你想停留的地方你想在桥上看看风景。你们却在一辆车里结成朋党，一车便是一国，一夜便是一生，狭小空间你们彼此吐纳氧与二氧化碳，有一刻你们这样紧密相连，你们路过那喧闹戒备之地，之后，平安驶往下一程。
你同管昭的车，路过一辆一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都塞满了人。你忽然想起一句话来，是在哪个电影里你不记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婆婆说：“男人，和公共汽车，一旦走了，就再也追不回来。”庞玢后来跟你道歉，买回同样青瓷花盆。这次你用来垫桌脚，另外三个脚放着四五本厚皮书。桌垫高了，这样，你开始站着车衣。你不必再躬身。你站着车衣舒服多了。你一条新鲜的脊椎回归了柔韧，暗红凝滞的血流动，七窍贯通。你不再疼痛。你剪裁了太多太多的衣服，给自己。
你所用绢帛都是古人写字的纸。你所用竹尺是更古远的古人写字的纸。你的扣，兽齿，鸿蒙初始有人用它刻字。你做一件白色长背心，当心落一块大补丁。你是女娲。
背心你使用最原始裁剪法，正面背面两块布，缝合，你不求章法，心术婀娜，你连稀薄布片边都不锁，你没设防方可裁云镂月。你不是裁缝但你会车衣，你的衣都无立体感，因为只有你一人穿，因为你瘦。
你一个褶都不打，因为你太瘦。中心补丁上，你用熨斗熨出鱼鳍纹路，二十八条。背面横向熨，同样鱼鳍纹路，二十八条。穿白衣，白补丁。白色薄棉布，里面的双乳无胸罩。你在阳光下站立，吃一只硬草莓，酸极了你眯上眼，草莓还没长好还是白的。你看到自己通透婉转。可以飞翔的白鸟。
你把缝纫机都用坏两台。你缝了太多衣服三生三世都穿不完。庞玢代你将衣服交给某人，某人转手又交给某人，你运气真好，碰到有财力的大公司，有人大手笔卖下让你工作的权利。你开始接受固定的工作，你轻易就知道了原来市场要哪种你一夜之间画下三十六张图，下一季大街小巷每个女人都穿你设计的衣，骂你俗。
庞玢不骂你俗。你在他心里，做什么事都是撒娇，犯什么错都是无意，无论你有多卑微你都优雅无比，无论你有多渺小你都骄傲得像只白鹰。是的，你有尖利的喙，你有锋芒爪子，你可以抓得他遍体鳞伤你多像他的妹妹，最小的那一位，你真应该是他妹妹，一日三餐永远不吃饭只吃巧克力的妹妹，牙齿细小如蛇咬人很疼会致人丧命的妹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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