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会说话<br> 这条狗的超强记忆超出了我的想象。<br> 离家门口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它就疯狂地朝我跑来。我以为是条疯狗,拉着怀孕的媳妇进了街边的一家茶馆。<br> “大春,你回来啦!”说话的是茶馆老板娘六安嫂。<br> “六安嫂,你好,媳妇生孩子,我工作忙,送回家让我妈照顾照顾。”我说。<br> “北京好吧?”她说,递给我一碗茶。<br> “在北京除了钱不够用,啥都好!”我说。<br> 六安嫂又歪着头看我媳妇的肚子,问:“八九个月了吧?”<br> 我媳妇腼腆地点点头,接着叫了一声,藏在我身后。<br> 这条狗正一伸一缩着长舌头看着我。“去!去!”我朝它摆手,忽然认出这是我中学同学黑头养的狗。还是那个模样。短毛,圆脑袋,两眼上方各长有一圈小黄毛。“黑头养的狗。”我小声说了一声,它一声不吭,怯怯地垂着脖子走过来,用鼻子闻我的脚和腿,尾巴轻摇着,我试着摸摸它的头,它微微扬起嘴巴,眼皮颤颤的,尾巴开始快速地左右摆动。<br> “黑头死了,”六安嫂叹口气说,又赶忙捂住嘴,在地上放了一碗茶,“铁蛋,喝吧。”铁蛋低下头喝起来。<br> “啥时候死的?”我一惊。<br> “快两年了。”六安嫂碰碰我的胳膊,使了一个眼神,小声说,“回来生孩子,别提死人的事。”<br> “两年没回家了,真没想到。”<br> “铁蛋见生人就叫,两年不见你,还认得你接你呢!”。<br> 我又摸摸铁蛋的脖子,和六安嫂到了别,和媳妇往家走。正像六安嫂说的那样,我没再想死人的事,我媳妇是回家生孩子的,喜事可不能被冲了。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媳妇捅捅我的腰,说:“狗一直跟着咱俩呢。”<br> “好狗!”我回头看着铁蛋说。<br> 推门进屋看见我妈扶着床走,我着实吓了一大跳。<br> “妈!你的腿怎么了?”我搀着她坐下来,“你怎么不告诉我?”<br> “不碍事,不碍事,前两天下床扭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我妈拉着媳妇的手说,“我就等着小孙子呢,快坐下吧。”<br> 我和媳妇相互看一眼,眼神里都是后悔。我爸五年前去世了,我妈一个人住。<br> “真不碍事!”我妈加重语气说。<br> “那得找个帮手!”我媳妇说。<br> “一定找个帮手!”我说。<br> “又花钱。”我妈节约了一辈子。<br> “这钱是花给你孙子的!”我说,“我带着钱呢!”<br> “好,好,听你们的,花给小孙子我愿意。”我妈笑着说。<br> 我妈和我媳妇聊天的时候,我走到院子里抽烟。铁蛋本来卧在那儿,看见了我,脑袋“唰”地直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刚想冲它招手,它就跑过来了,围着我转一圈,又趴在我面前。<br> “铁蛋,还认识我呢。”我朝它头上吐口烟,铁蛋晃了一下脑袋。“我是大春,你爹的同学。”我坐在地上说。<br> 铁蛋突然竖起了耳朵,叫了一声。<br> 黑头爱狗,从小养狗,他把狗当儿子养。“叫爹,叫爹。”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出来遛狗了。书上说爱狗的人,心眼都不坏。这话我信。黑头会游泳,曾从河里救过几个小孩和女人的命。有一次,为了救一个胖女人,黑头自己差一点也被淹死。寻死的胖女人看他游过来,捡起河底的石头砸晕了他,女人拖着他往深水走,边走边说:“拉一个垫背的。”黑头的狗扑上去咬伤了那女人,捡回了他的命。具体是哪一条狗救的他谁也没记住。对了,听说他养的其中一条狗还帮警察破过一起碎尸案呢。“黑头养的狗太神了!看见碎尸根本不吃,就守着,其他的狗想过来吃,它就把它们咬走!”警察的这些话在我们那一带流传了好几年。<br> 两年前我回过一次老家,见面的时候他正和铁蛋玩。他先给铁蛋介绍说大春是我的同学,然后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在北京多好,越混越有出息。铁蛋使劲闻我的腿。我摆摆手,嘴上说北京没什么好的,整天累死人!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他说要出去打工,不能老养狗,过日子需要钱,他要让媳妇儿子过上好日子,有钱花的日子,要让儿子向我学习,不能每天老爬树,将来一定要爬上大学的校门。我对他说的“爬”字印象特别深。那一年他儿子约摸有四五岁吧,憨头憨脑的,很结实很可爱。我没见过他媳妇。黑头从小没爹没妈,有个女人有个家有个儿子就不错了。他不能跟我比。我就是这么想的。<br> 晚饭是我做的。两样菜。鸡蛋炒西红柿和醋熘土豆丝。一碗西葫芦咸菜汤。米饭一大锅,糊了底。<br> “在北京也这么吃?”我妈问我。<br> 我和媳妇同时点点头,<br> 我妈拉下脸,说:“为啥不早点回来?吃这有啥营养?”<br> “也吃鱼吃肉,营养够。”我媳妇说,看了我一眼。<br> “大春工作忙,有时间做?我不信。”我妈说。<br> 我们都没再说话。停了一会儿,我妈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说:“不行,我这就去找帮手,可不能亏了小孙子的嘴。”<br> 我拦住她,说:“妈,明天再说吧。”<br> 看我媳妇也这么说,我妈坐下来,不解地看着我说:“在北京工作,真就这么忙?”<br> “妈,北京竞争可大了,生完孩子我还……”<br> 我知道媳妇想说什么,就瞪她一眼。她把后半句咽回肚里,一个劲往嘴里扒饭。<br> “还什么?”我妈来了兴趣。<br> “她想说'生了这个还想再生一个',妈,快吃饭吧。”我说。<br> “北京也让生第二胎?”我妈问。<br> “有钱就能生。”我媳妇插话。<br> 我妈似乎明白了什么,垂下了头,吃了第一口饭。<br> “妈,你想要几个孙子?”我故意跟她开玩笑。<br> 我妈抬起头,淡淡一笑,说:“听你们的。”<br> 睡到半夜我被一声狗叫吵醒了。睁开眼,窗外的月光照在我和媳妇身上。没再听到狗叫。刚才的声音可能是幻觉。<br> 我掀开媳妇的衣服,手放在她光溜溜的肚皮上,能感觉到小东西在动。媳妇打着小呼噜,我轻轻推醒她,小声说:“你的呼噜吵醒小东西了。”<br> 媳妇闭着眼撇撇嘴,说:“你真能撒谎。”<br> “怎么了?”<br> “生完一个还想再生一个。?<br> “让妈高兴高兴。”<br> “生完这个不知道单位还用不用我,唉。”<br> “想这么多于吗。不用你更好,我用你。”<br> “我没了工作你不嫌弃我?”<br> “不嫌弃,”我说的是心里话,“有了钱,再生一个。”<br> 媳妇有点感动,想侧过身抱我,试了试又放弃了。<br> “我抱你吧。”我顺势把身子侧转了过去。<br> 我妈一大早就把帮手领进了家里。<br> 是一位身材瘦削、头发稀疏、一身布衣布裤的女人。她扶着我妈的胳膊走进屋,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妈让她坐,说了两遍,看我妈坐稳了,她才怯怯地把腿蹭到椅子边,半边身子悬在外面坐下来。<br> “这是我儿子大春。”我妈说。<br> 女人垂着头,欠了欠身子。<br> “大春,阿霞很能干,会烧饭,能洗衣,她来我就放心了。”我妈开心地笑了。我朝她点点头。她眼睛的余光看见了我,也慌忙点了点头,看我媳妇挺着肚子过来了,她赶忙起身让座。<br> “阿霞,别客气,你能来,就是帮我家大忙了,别客气。”我妈说。<br> “我去买菜吧。”她看着我妈说。<br> “好,好。”我妈伸手从兜里掏钱。<br> 我媳妇捶我的腰,我急忙掏出钱递给我妈。<br> 我妈当着外人没拒绝,说:“你给我的钱,我存起来留给孙子。”<br> 阿霞提着竹篮子走后,我又掏出两千块钱。<br> “还干吗?我有!”我妈缩起了胳膊。<br> “买菜钱和给保姆的钱。”我说。<br> “阿霞不要钱。她说只在咱家吃饭,不在家里住。”<br> “那她图什么?”<br> “这你就别问了。”<br> 我没再说什么,把钱放在桌上,拉起媳妇走到街上遛弯。<br> 家乡这两年虽没怎么变样,我却忽然有了好感觉,北京的高楼大厦见多了,老街老巷老房子的气息更显自然淳朴。幽幽发光的青石板路,墙角里的青苔,一排排的木门小商铺,老街里的古井,、唤回不少儿时的回忆。只是熟悉的老人又少了几个,心里有些怅然。没关系,我的孩子不也很快出生了吗?生命就是这样。<br> 一个头顶上扣着纸帽子的工人正在墙上刷着“拆”字,我在墙上又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拆”字,估计是几年前刷的。<br> “这次是真拆吗?”我问。<br> “这次真拆!”工人说。<br> 最好别拆。我在心里想,禁不住说道:“在这儿生活也不错啊。”<br> “让咱俩的孩子也在这儿生活?”媳妇惊讶地说。<br> “只县说说。”也只能说说。<br> 六安嫂看见我,招手让我-个人进去,神秘兮兮地说:“大春,你妈让阿霞照顾你媳妇了?”<br> “是啊。”<br> “你知道阿霞是谁吗?”<br> “不知道。”<br> “她是黑头的媳妇。”<br> 我心里一惊,愣了几秒钟后故意笑着说:“没事,黑头是我同学。”<br> 六安嫂也愣了,说:“你不在意只当我没说。”<br> “谢谢六安嫂,没事,真的。”我说。<br> 彼此有些小尴尬地道了别。<br> 说没事自然是假的,好在媳妇没听见六安嫂的话。<br> 我说走累了,回去吧,媳妇说好吧。进了家,我拉我妈进了里屋,把刚才六安嫂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妈靠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阿霞怪可怜的。”<br>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说:“万一喜事被……”<br> “亏你还在北京工作呢!”<br> “妈……”<br> “阿霞怪可怜的!”<br> “不就是丈夫死了吗?”<br> 我妈垂下头,停了半晌,叹口气,又抬起头默默地望着我说: “六安嫂没给你讲阿霞的事?”<br> “没有。”<br> 我妈忽然落了泪,阿霞的故事也在我妈的喃喃低语声中缓缓展开。<br> “一下子死了两个,男人和儿子。换上谁也受不了。这事真蹊跷,那天天气好着呢!阿霞挑着自己种的菜到集市卖,一大早去的,还塞给我几棵油菜,跟我打招呼呢。黑头人懒,一家人全指着阿霞,儿子土豆可乖了,老远看见我就叫奶奶。黑头和土豆在家门前的院子里跟狗玩飞盘。那天天气好着呢。黑头劲大,一下子就把飞盘扔到树上去了。铁蛋最喜欢玩飞盘,冲树上叫,往树上扑。狗不会爬树,干着急没办法。土豆就往树上爬,扔下飞盘,又发现树上的鸟窝,就不下来了,非要掏鸟窝,在树上还招呼小伙伴,说掏鸟窝掏鸟窝。那天天气好着呢,怎么就突然打雷下雨了呢。土豆吓坏了,不敢下来,黑头赶紧往树上爬。唉!”<br> “妈,当时你在现场?”<br> 我妈点点头,说:“那天我没事干,手里拿着阿霞给的油菜看他们玩呢。”<br> “黑头和土豆被雷击死了?”<br> “我要在树下也活不了。”<br> “当场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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