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天光云影·碧血（上）
越州雷眼山脉，流光道。
大雨不停地下，林间岩石上印着厚重的暗红，经过一整夜雨水的洗刷，才像褪去一层皮似的微微变淡。幽深绵延的樟树林中有一块缺口，
几株千年古樟倒在路上，围成了巨大的墙体，密密地堵住了林间唯一的路径。
一个身著墨色布衣的男人手持青铜拐杖，脸色阴郁地注视着森林。身后，数十个黑影低首半跪待命，他们始终没有听到男人开口，便如同林木般静默地等候。
雨水，宛如刀刻划过众人的眉眼，阴沉的天色下，越发映得面目狰狞如鬼。久了，睫毛粘连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苦涩地灌进嘴里去。墨衣男人的拐杖深深地戳出一个坑洞，而后，仿佛带着哭腔的嗓子含糊地开了口。
“开路。”
两个黑影从人群里走出，身形皆有两人高，栗色的短发像波浪在头顶起伏。这是两个夸父，身手异常矫健，他们轻巧地爬上樟木墙，抬起最高处的巨木，用力向远处丢去。
“嘭——”巨木庞大的身躯压倒了一旁的树，骨牌一样又歪斜了几株。
随着巨木被移去，通往樟树林的大门打开了，视野慢慢开阔，一片黑红的光在众人眼帘里缓缓现出。像是禁不住那血色带来的窒息感，墨
衣男人微微阖眼，从鼻子里喷出重重的叹息。
大雨，此刻诡异地变成细密的珠串，如笼在林间的轻纱。就在几次呼吸的工夫，雨线越来越细，最终完全消散，清晰地露出一幕炼狱般的
场景。挣扎求存的姿态，狂呼呻吟的惨叫，凝固在一具具焦土尸身上，甚至看不出哪些曾是活物。完全扭曲的身体，蜷曲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一眼望不到边。
“木头上有字。”一个夸父用不纯正的东陆语说。在焦黑血腥的尸堆旁站立，他的脸也失去了血色，格外的苍白。
墨衣男人忽然如蝙蝠飞起，迅捷地在抛下的巨木边游荡了一圈，看不清时就用拐杖拨动，轰隆的滚木如雷声翻涌，巨木有字的一面逐渐呈现在众人面前。
“尽灭天罗于——”
“笃”地一声，男人的拐杖狠狠刺进巨木中，木头咔咔从中裂开，旋即，突然失去了凭借似的，碎如齑粉。
有黑影忍不住恸哭。他们的师长兄弟，他们孤单人生唯一的羁绊，就在眼前瞬间成灰。他们本来心怀最后的期望，眼前血淋淋的真相却打破了残存的幻想。半跪的人们把身体俯下来，谦卑地伏在地上，为亲人凭吊。他们不敢再抬头，多看～眼都是剧痛，只能用手指死死抠住地面，平复内心混乱的情绪。
墨衣男人愤怒的脸渐渐平静，他飘落在一个尸堆旁，从中捡起一块未曾熔化的宝石。那是项链上的佩饰，血样的夺目。他把宝石牢牢握在手心，喃喃地吟诵了几句，然后垂下手说：“我们来迟了。”
狂奔了十天十夜，回到越州依然太迟。这场屠杀是那么完美决绝，不给人任何喘息之机。若不是他们这些人回程时晚了半个月，躺在这里的也会有他们。
没有后退的余地，即使想躲起来舔拭伤口，也要先将敌人的头颅割下，祭奠死去的魂灵。
那人转头，萧索地对属下喝道：“放信火。”
信火射上天空，过了不久，又有一批天罗赶到。墨衣男人看到为首的一人，阴鸷的双眼射出怨恨的光，轻飘飘地荡到那人跟前。
“龙行野，这就是信任蛮子皇帝的下场！你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九州大陆上最大的刺客集团“天罗”由六家轮流管控，此时的最高首领——龙家族长龙行野没有出声，他弟弟龙王图耐不住性子，大嘴一张骂道：“星夜哭，你说谁是蛮子?我们龙家是蛮族又怎么了！和端朝皇帝联手，是上三家①共同的决定，凭什么把脏水泼推
到我们龙家身上?我侄子也死在这儿，不比你家好多少。”
两批天罗问气氛僵滞，他们互相警惕地凝视对方，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的首领剑拔弩张地相峙。
星夜哭的拐杖重重一点，从鼻子里冷冷喷出一口气。龙行野面容宛如死水，波澜不惊地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自会向大家谢罪。眼下最紧急的是安葬各家兄弟，谁也不想他们曝尸荒野。
星夜哭冷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再度陷入沉默。
不多时，第三批天罗人马赶到，为首的灰衣人身态修长，走路飘然若飞。他正是上三家里除了龙家和星家外的另一位家主，魅羽影九疑。看到他的出现，先前两批天罗松了一口气，包括他在内，同行的是天罗最后的几位秘术大师。有这些人的存在，死去天罗们的意志就能最大限度地存留下来，这个流血的战场，也就不再仅仅成为郁结仇十艮的黑暗死地。
影九疑神色晦暗，与星夜哭简单说了两句，便召集印池、寰化、太阳三系的秘术师，准备为亡者送葬。两人用尽了人手，怎奈好手都已不幸遇难，无论如何凑人还是稍嫌不足。
“只能用血祭充抵人数。”星夜哭眼也不眨地道。
龙行野在一旁听到，若无其事地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们先行法吧。”
影九疑看他一眼，瞥见星夜哭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怼，没有说话。几个秘术师聚集在他周围，小声讨论即将到来的仪式。
龙行野见秘术师已就位，旋即对属下说道：“清点人数，准备送葬。”他走近尸堆，俯下身捧起一具残骸。骸骨很小，弯曲成了半圆，看得出是一个孩子。他刹那间热泪盈眶，用额头贴了贴尸骸的额骨，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轻轻放下那孩子，对了所有尸体，笔直下跪。龙王图皱了眉，转过头去。
星夜哭冷冷地盯了他，影九疑面无表情。天罗们隐隐有啜泣声。
清理战场是极为艰难痛心的经历。尸堆混合了雨水与泥污，陈旧的色泽在灰暗的天空下引人鼻酸。二十多个天罗搬运尸体，清点尸骨，忍住心中的煎熬，忍住欲坠的泪水，努力为每个死去的家人兄弟拼贴出完整的尸身。
星夜哭转动手中的拐杖，吟诵聱牙的咒语。他的咬字很奇怪，～个音节高，一个音节低，听起来断断续续。他的表情也随之变化，时而像哭，时而像怒，幽黑的眸子里藏着冰。仿佛有股蓝黑色的气流从他旋转的手杖中释放出来，缓慢地流淌到每具尸体上，就像为它们覆盖上一层无情的尸布。
他身后走出一男一女，手中各拿了一把黑色的铁签，每隔五步，就在泥地里插上一支签。铁签围了尸堆，弯弯曲曲地像一块划分好的墓地。两人插完了铁签，站在另外两头，与星夜哭形成一个三角形。这个简单的法阵暂时能杜绝荒对游离精神力的吸收，使他们能汇聚起亲人们残存的精神碎片，作为唯一的纪念。
三人用谷玄祝福为死去的家人们祈祷，鲜有人知道谷玄这位黑暗的神也可以为地上的生灵带来福祉。当黑色的诅咒抹杀生命的同时，黑色的祝福亦能将散逸的精神碎片收拢净化。
这片树林残留了太多的积怨，星夜哭持续感应到躁动不安的波动，蓝黑色的气流被看不见的东西推动、撕扯，在漫长的角力过程中，气流稳定下来，缓慢地向了一个地方聚拢。
星夜哭在等待。持续的净化急遽地消耗三人的精神力与体力，那一男一女首先支持不住，跪坐在地上双手互握彼此借力，星夜哭拐杖频转，将反弹近身的杂质收束在一起。
时间凝固，不知道过了多久，停止吟诵的星夜哭一挥拐杖，杖上雕刻的一条花蛇张开的口中喷出了绿色的烟雾，像一张网，徐徐当空兜住了蓝黑色的气流。此时他完成了净化，将纯净的精神碎片控制在铁签划定的圆圈之内。
影九疑与其他九位秘术师开始“束魂”，这是影家惯有的仪式，在战场上收集到的精神碎片可供虚魅凝聚成实体。每一个影家的子弟都是一个凝聚而成的形魅，他们以天地为父母，在秘术师的协作下有目的地诞生。
在肉眼不可见的空气里，弥散在这战场上未曾消失的精神游丝开始流动。散乱的精神力渐渐围成一个巨大的核，不同质的精神力之间互相撕扭争斗，如电闪雷鸣时的激烈碰撞。
下三家之一的家主君炎展开蝙蝠般宽大的衣袍，巨大的精神力之核突然收缩，仿佛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缩成了巴掌大的一块：无数不可见的精神游丝在内核四周飘荡，勾引内核膨胀变形。君炎双手一合，再度拉开两手时，内核也随之变长。他旋转手掌，恍若舞蹈，滔滔不竭的力量自他指尖流淌，随意地变幻着内核的形状。
影九疑张开两臂，他手臂所指的方向，凝出琉璃般透明的密罗结界，罩住了变幻中的游丝与内核。两旁的秘术师协作发力，散逸的精神游丝慢慢归拢在内核上，若用肉眼极力分辨，依稀能看到模糊不清的黑雾遮盖的景象。
与此同时，天罗们耗尽了一生的气力似的，终于把尸堆清理干净。
“一千一百九十五具尸体。”
听见这个数字，所有人陷入了沉默。熏黑的林木里～群黑色的影子，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天罗受此重创，活着的只剩百余人，这还包括未出道的家人在内。不幸中的万幸，掌握天罗核心权力的六家因族长带领年轻子弟远赴雷州重建新山堂，奇迹般地保存下来。
上三家龙、影、星，三十九人罹难，幸存十七人。
下三家君、苏、纯狐，四十五人罹难，幸存十四人。
其余八十一家，有三十二家悉数罹难，幸存的四十九家中，也仅存活七十九人。很多家族仅剩形单影只的一个人。靠了尸身上没有熔化的铜质徽记，活着的人们辨认出自己的兄弟骨肉，饱受煎熬的心因此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以血还血。每个天罗这样发誓。
这是天罗历史上最惨痛的一战。死去的不仅有八百二十一个天罗，还有他们从未杀过人的父母妻儿，受雇于天罗山堂的大夫、厨师、裁缝等役者，以及山堂所在的小村落里无辜的村民。大端天子亲军将各地的天罗诱到了越州的山堂附近，然后以大军团团围住，一举剿灭。
拒虎关源源不断供应的兵力，九原城固若金汤的防守，雷眼山脉无险可守的山中平原，使得天罗们无处可逃。他们纵有九州最好的身手，最强的术者，在数万大军的剿杀下，也无非是以命换命，全军覆没。
流光道一役，大端皇帝天子亲兵三营六千将士，幸存七百六十三人。九原城一万守军，抽调去迎击天罗的七千军士，幸存八百零九人。一万一千四百二十八条人命，这就是牧云显看到染满鲜血的战报，十四个人，才能换一个天罗。也正是因了这惨烈的厮杀，致使得胜后的将军实施了毫不留情地屠杀，将其余三百多个身处山堂无力抵抗的普通人无论妇孺病残尽数杀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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