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沈家那年,才十五岁,正是袅袅婷婷的豆蔻年华。而我的夫婿沈大公子沈洪,已经二十有八。
我早已听说沈洪原是聪明能干的人,但是自从四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后,就没日没夜地咯血。求医访药无数,总不见得有起色。一直拖延至今年秋天,眼看要病入膏肓,一命呜呼。就有沈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菊妈对老夫人献计说,不妨给大公子纳一房妾室,冲冲喜,大公子的病兴许就能从此好了呢。
沈洪的元配夫人柳雨湘听了,低低地说了一句,“相公的病情已如此严重,又何必再累及无辜女子一生呢?”菊妈的脸当时就有些挂不住。
善于察言观色的三公子沈齐的夫人岑溪弦当即说:“菊妈妈也是一番好意。寻常女子的命哪里抵得上大哥的命哪。何况,嫁入沈家,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
“是啊,是啊,贤良淑德的女人,哪里有阻止丈夫纳妾的呢?”落井下石的事情,二公子沈福的夫人梅娆非向来是不甘落在人后的。她嚷道,“虽然我家相公疼爱我,从不想着纳妾,但我还是一直劝他多娶几个女人,为我们沈家开枝散叶。哎呀,不像某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忒不懂事,就知道妒忌。”
她的话音才落,柳雨湘的脸色便已变得苍白。谁都知道,沈家的三房媳妇,老三岑溪弦的爹爹是朝廷贡商,老二梅娆非是潍县县令梅墨的千金,唯独柳雨湘,原是弥河河畔打鱼人的女儿。有一年沈家请祭,柳雨湘和她的爹爹来送鱼,沈洪对她一见倾心,并苦追不舍。为了娶她做正室,沈洪甚至不惜退掉和山东府尹杜延崇的大女儿杜灵若的婚约,又和沈老夫人苦苦纠缠了两年多。
后来沈老夫人实在拗不过儿子的意思,就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柳雨湘嫁入沈家的头两年,日子过得十分幸福。虽然岑溪弦和梅娆非看她不起,与她不睦,但是沈洪对她疼惜备至,再加上沈老夫人也渐渐看清她是个贤良淡雅的女子,对她的态度便也改观。因此,沈家阖府上下,没有人敢对这位大奶奶不敬。
但是自从沈洪一病不起后,各种谣言就纷至沓来。有人说她命犯天煞孤星,有人说她引诱夫婿沉迷闺房之事,甚至还有人说她前世和沈家有仇,今生是来复仇索命的。这种谣言传得久了,还有板有眼的,就不容人不信。沈老夫人虽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但久而久之,终归还是对她冷漠了,柳雨湘就这样失了宠。所谓墙倒众人推,慢慢地,不单是岑溪弦和梅娆非,就是下人们也不大把这位大少奶奶放在眼里心上。
沈老夫人听了诸人的言语,只交代了句:“菊妈,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吧。”然后淡淡地说:“我乏了,你们都下去吧。”便自顾闭目养神。诸位少夫人们悄无声息退下。
在潍县,谁都知道沈家的家教是出了名的严。沈老夫人的话,就是圣旨。沈老夫人十六岁嫁入沈家,三十六岁死了丈夫,从此,她一人撑起整个家业。但是沈家的家业非但不败,反而日益兴旺。这其中,沈老夫人功不可没,整个沈家都唯她马首是瞻。
沈家是酿酒世家,沈家的酒酿造出来,多半是要运到京城,进贡给皇帝和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只留下一小半出售到全国各地。沈家的大公子沈洪是酿酒高手,就在他管理沈家酿酒业小有成绩,沈老夫人也准备把当家的位子让给他的时候,他却染上了重病,一病不起。沈家的另外两位公子沈福、沈齐,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另一个虽精明干练,却心机太重,又是小妾所出。因此,两人都不为沈老夫人所喜。
这些事,都是我嫁进沈家后才知道的。
虽说沈家家大业大,嫁进沈家,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但是沈洪一病四年,眼看着行将就木,这时候嫁进沈家做妾,无异于枯守活寡。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又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菊妈张罗了好几日,给沈洪纳妾的事,依然是没有眉目。这时正好有一个云游到此的法师向沈老夫人进言说,若是沈大公子三日之内还不纳妾,邪鬼上身,必死无疑;若是可以纳妾冲喜,说不定就可以吓跑邪鬼,病体痊愈。沈老夫人一听,着急起来,当下就在全城贴出公告,谁家的女儿肯嫁给沈大公子做妾的,父母可以得银五百两。
卖女儿的事,一般的父母是做不出的,我爹显然就不同。
那天傍晚,爹爹是被一大群人押回我家茅草屋的。押送爹爹的人,我都认识,他们是专做放高利贷营生的,一个尖嘴猴腮,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叫做贵利荣;一个三角眼鹰钩鼻,一脸的凶相,叫做苍蝇苏。这两个人不是第一次来我家了。每次爹爹赌输了钱,都会和他们借钱,而后他们就会来我家里抢走能卖钱的东西。但是这次和以往不大一样。
这次,他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气势汹汹。爹爹不只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走起路来,腿都是一瘸一瘸的,看起来十分不灵光。
一见了我,爹爹就趴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女儿,女儿,我这次死定了。我来见你最后一面的,你以后自己照顾自己,找个好人嫁了吧,爹爹不能陪你了……”
我自顾自地拔着园子里的草,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今年雨水好,菜长得又肥又大的,过不了多久,总能有个好收成。我抬起头来擦擦汗,天边,一行归雁披着彩霞,渐渐地远了。再过两年,邢枫哥哥就从边关回来了。
爹爹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哭闹着。我听得烦了,忍不住说道:“爹爹,女儿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就安心上路吧。”
爹爹闻言,气得脸都绿了,却没有如以往一般把我喝骂一番,而是颤悠悠地点点头,一时间老泪纵横。
贵利荣叫嚣着,“死老头,你女儿都不管你啦,你也见了你女儿最后一面,现在该由我们来处置你了!”说着,他拿出一把精光闪亮的柴刀,在手上晃了晃,直晃得人心里发慌。
苍蝇苏按住爹爹的手,贵利荣悠哉游哉地说道:“我是先砍掉这死老头的左手好呢,还是右手好?九容姑娘,你说我先砍你爹的哪只手好?”
我边把拔出的草收整齐,准备喂兔子,边淡淡地说:“随你好了,先砍哪只还不是一样?”
苍蝇苏白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这个女子果然是天性薄凉。既然如此,阿荣你还不快些砍?”苍蝇苏的话音还未曾落下,贵利荣的柴刀早已对着爹的手重重地砍了下去,手起刀落。接着,我听到了爹喧天嚷地的哭喊声。我偷偷看了一眼,爹的白发在暮色中随风抖动,很是凌乱不堪。一瞬间,我的心头似被利锥扎了一般地疼。
爹虽然嗜赌成性,也曾五次三番想把我卖到妓院去,好拿到银子翻本。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亲爹啊!娘生我时难产死掉了,若是没有爹,又怎会有今天的冷九容呢?
爹的哭叫声声声都叫到我的心坎里。我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放开我爹爹,他欠你们的银子,我来替他还。”
我爹这次仿佛争气了,他哭嚷着道:“女儿,我是宁死也不肯把你卖进窑子的,我是自作自受,你就让爹爹去死吧。”
贵利荣哂笑道:“冷老头,九容姑娘,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既不必把九容姑娘卖到妓院里去,你又可以还清债务。”
“贵利荣,你别骗人啦,天地间……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爹的头上冷汗涔涔,说话有些不成腔调。
我始终不敢朝他的手看上一眼,唯恐看到满眼大片大片的殷红,淹没了我的心。
贵利荣说道:“沈家贴出公告,要给沈大公子纳妾。九容姑娘要是肯跟了沈大公子,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冷老头你还能得到五百两银子还债。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爹怯怯地看着我,不敢言语。谁都知道沈洪是个痨病秧子,嫁给他无异于守活寡。我也知道。但是,我总不能眼看着我爹被人砍断两只手,却因无钱医治,流血死去。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天边的雁群已飞得不见踪影,只留下凄清的云彩守着孤独西坠的斜阳。苍山日暮,说不出的满目凄凉。
邢枫哥,我早料到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做梦也不曾想到,它竟来得如此之快。谁教我生在这样一户人家呢?自古桃花逐水流,这是我的命。
别了,我的邢枫哥。后会无期!
我爹是做梦都巴不得攀上沈家这样的大户做亲家的。为防我变卦,他当晚就跑到沈家去把银子领了,把亲事定下。
他的手根本就一点儿事也没有。贵利荣和苍蝇苏只是吓唬吓唬他,并没有真的砍下去。
晚上爹回来得很晚。他满身的酒气,显然是喝高了。他唱着京剧,手里拿着一把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大嚷着:“女儿,女儿,你爹我今天发财了!发财了,你看,银子,这么多的银子……银子就是好东西啊!有了它,谁都得叫我一声大爷……”爹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几十锭银子,放到残破不堪的桌子上。
在煤油灯微弱的灯焰下,那些银子发出明晃晃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就是为了这些东西,爹把我卖了,我的一生从此都葬送进去了。
爹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一个不稳,忽地摔倒在地。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自顾忙手上的活计。
爹忽然大哭起来,声音呜呜咽咽的,传得很远,泪水、鼻涕粘了他满脸,整张脸痛苦得都扭曲了。我从没见他这么哭过,却也没有理会他。
他哭了好久,忽然把头往墙上撞去,边撞边说道:“女儿,是我害了你,是我贪钱,是我该死。我死后怎么去见你娘……”爹的头撞在墙上砰砰作响,到后来,血都流出来了。
我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
想是他酒醒了,接了帕子,看了我两眼,眼神怔怔的,还有一些羞愧。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低下头不敢看我。半晌,他才问道:“女儿,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整件事摆明了是爹串通了贵利荣和苍蝇苏来骗我,从他们开始做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在骗我。可是我庆幸这只是一场戏,若是真的,我爹的两只手恐怕早已不在。
儿女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父母又何尝不是儿女还不起的债务?这些年我爹生我、养我,为了偿还他的恩情债,即使明知道前面是个陷阱,我还是找不到理由不一头跳下去。这些年来,我爹赌钱赌输了,喝酒付不起酒钱,四处被人欺负,他是穷怕了。做女儿的,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满足他的心愿,也是无可厚非。
我的性子,一如我的姓,天性冷漠。自从娘生我时难产死掉后,爹又很不争气。近几年,整个家一直是我在养,因此爹还是有些怕我的。现在他瑟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等着我说话。我看到他的头发又白了些,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就如深深的沟壑一般,额头上被撞起了一个大包,还在往外流着血,灰白的胡子上挂满了血丝。他不停地用打满补丁的衣袖去擦拭头上的血,把血迹弄得满身都是。我心里一酸,喉头几乎有些哽咽。我忙装着若无其事,淡淡地说道:“爹爹,您起来躺到床上去吧。我给您上药。”
爹依言站了起来,躺到床上,我给他涂了些草药。而后,我在煤油灯下做着手里的活计,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我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低低地说道:“爹爹,这件新衣我赶制好了。明儿个我成亲,您好歹也风光一回,有件像样的衣服穿。”
爹忽然从床上翻坐起来,搂着我的身子像孩子一般大哭。他泣不成声地说道:“女儿,我们不嫁了,不嫁给那个姓沈的痨病秧子。我明个儿一早就去把银子还了,告诉沈家老太婆我女儿不嫁了!”
我微微笑了笑,说道:“嫁,为什么不嫁。”沈家财大势大,岂是一句“不嫁”就可以了事的?爹拿了人家的五百两银子也已花去小半,如何去还人家?况且,我爹本是这样的人,他现在正处于情绪异常激动中,所说的话是不能信的。若我真的不嫁了,等他头脑清醒过来,肯定会后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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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犬《第一皇妃》
喜欢这种清雅的笔调,喜欢这种淡淡的味道。喜欢这欲罢不能、肝肠寸断的九容情事,更喜欢这个恍如谪仙一般清冷完美的冷九容。
——玄色《武林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