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寻尽处见桃花 <br> 何为天下? <br> 上古之世,先民们点燃第一从篝火,抬头仰望苍穹。那时,天空还是一片混沌。于是他们用人类第一句文雅的语言,骄傲而矜持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一刻,蛮荒蜕变成文明。人,作为天地间的主人,向茫茫天地发出了第一声宣言。 <br> 天下,就是站在中原,放眼望去,所能看到的地方。天下,是最初诞生的文明。 <br> 天下,即我。 <br> 及至汉朝,居住在中原的人们终于走了出去,从草原,从山林,从大泽,从沙漠。他们惊异地发现,四周居然居住着这么多人!匈奴,百越,扶桑,羌氏。他们或许没有中原文明,但他们亦是天地的主人。人们的视野发生了变化,天下也随之而变。于是开西域,定阴山,联百越,定大海。大汉王朝沉醉在天下尽皆我之藩属的荣耀中。天下,是无与伦比的武功。 <br> 天下,为攻。 <br> 而到了盛唐,一条蜿蜒万里的丝绸之路将人们的视野从长安引向远方。草原尽头还是草原,山林尽头还是山林,大泽尽头还是大泽,沙漠背后还是沙漠。当这些勇敢的人们跨越这一切,他们发现了充满异国情调的新国度。身毒,大食,暹罗,大秦,这些国家被千山万水隔绝,纵然唐之国力达到了顶峰,也不可能纵跨高原戈壁,用铁蹄将这些遥远的异国纳入自己的版图。但是,文明,却不是遥远与艰险所能阻挡的。美丽的诗句,悠久的历史,壮丽的文明,被刻在瓷器上,绣在丝绸里,印在纸张上,传在唱词里,驮在驼背上,从长安走出来,走到每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于是,这些强兵猛将不能攻陷的地方,一一沦陷,成为大唐国荣耀的一部分。从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让世界如此怀念,能如此深远地影响整个世界。大唐国的天下,是文采风华,壮丽锦绣。大唐国之天下,比之秦皇汉武,更为深邃,久远。 <br> 天下,在心。 <br> 何为天下? <br> 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威振四海。天下,是始皇帝之残暴,之威严。 <br>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天下,是汉武帝之骄傲,之武功。 <br> 万国来宾,为天可汗。天下,是唐玄宗之雍容,之文明。 <br> 何为天下? <br> 站在御宿山上,周围三十六里,便是天下。 <br> 武功文化,秦皇汉武,英雄豪杰,都毫无意义。 <br> 只因这里有一个绝顶的名字。 <br> 这里有一个绝顶的人。 <br> 华音阁。 <br> 卓王孙。 <br> 于是天下不再是文明鼎盛,武功卓绝。不再是万国来宾,英雄无敌。而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绝顶的人。 <br> 华音阁、卓王孙。 <br> 天下无人敢犯。 <br> 在这方圆三十六里之内,他便是天下,这里就是他的天下。 <br> 此地是为武林之中,最为神秘的禁地。自卓王孙成为华音阁主之后,就再没有人敢不经他允许,进入华音阁。 <br> 尤其是华音阁的后山。 <br> 这里山川俊秀,明山净水,风景极为秀丽。但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知道,这么美丽的风景中,藏着天下最恶毒的阵法。 <br> 太昊清无阵。 <br> 这个阵法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没有人知道。因为见识过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在这个阵法中,只要踏错一小步,美景立即就会成为地狱,将侵入者寸寸凌迟。 <br> 这是绝对的禁地。敢踏入此地的人,不但承受太昊清无阵可怕的攻击,还要直面卓王孙的逆鳞之怒。 <br> 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br> 所以,这里常年不见人迹。唯有山鸟清啼,青苔返照。无风的时候,花落依旧,在小径上印出浅浅的痕迹。 <br> 这里有的,只是寂寞。淡青色的,连日光都晒不透的寂寞。 <br> 一柄油纸伞,撑开了碧绿的山岚,浮现在深深浅浅的阳光中。 <br> 油纸伞是杭州如意坊的珍品,用上好的油纸裱就,上面绘着一树桃花,花开正艳。纸伞被一只纤纤素手执着,半斜在肩上,挡住了伞下的容颜。只能看到半截高高梳起的宫妆发髻,和唇上的一点嫣红。翠色的衣衫流水般自肩头泻下,亦是唐时的宫装,与时下流行的式样格格不入,却与此时的山水、此时的人那么的和谐。仿佛时空转换,又回到了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时代。翠裙上绘着百种鲜花,鲜红的牡丹,洁白的芍药,金黄的凌霄……<br> 以及,墨绿的菊。 <br> 一只木屐轻轻踏在落花之上,三寸有余的高底上镂刻出精巧的纹饰,衬着雪白的袜,更显得那足如纤纤弯月,盈盈一握。木屐踏过满地落花,却连淡淡的印迹都没有留下。那人仿佛一缕光,一线风,一抹云,一片羽,飘过这片山林,不带起一丝尘埃。 <br> 唯有一点悠悠的木屐之声,淡淡传过,踏入这座百年古阵中。 <br> 太昊清无阵,却没有半丝被惊动。 <br> 花丛中至少潜藏着七八种世间罕见的毒物,只要给它们蹭到半点,立即就会暴血而亡。而花丛下,至少埋着十余种猛烈的暗器,只要稍有触及,立即就会引发,将十丈之内炸成粉芥。每一丛花、每一棵树上都隐藏了极为精致的机关,至少微微一碰,警讯立即就会传到虚生白月宫中。 <br> 虚生白月宫里有一个人。 <br> 卓王孙。 <br> 只要有一步踏错,就算斩得了毒物,未必能破得了暗器;就算破得了暗器,未必挡得住卓王孙的调兵遣将;就算挡得住卓王孙的调兵遣将,却一定挡不住卓王孙的剑。 <br> 但木屐声声,碧绿的裙裾扫过浅浅花木,毒物、暗器、机关,却没有半点被触及。 <br> 因为,那人的每一落步,都恰恰踏在太昊清无阵唯一的一条通道上。 <br> 如所有的阵法一般,太昊清无阵亦有一条生路,唯一的生路。但这条生路隐蔽无比,绝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br> 除了华音阁的历代阁主。 <br>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br> 浅笑浮动,在油纸伞后若隐若现。她的神态是那么优雅、从容,当她行走在这世间最危险的阵法时,却如闲庭信步。 <br> 油纸伞轻轻停住,淡淡的日光透过伞面,落在她脸上。纤长的眉目间,隐隐带了种娇柔的妩媚。 <br> 太昊清无阵的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br> 她,就站在他面前。 <br> 油纸伞轻轻停住,淡淡的日光透过伞面,落在她脸上。纤长的眉目间,隐隐带了种娇柔的妩媚。 <br> 太昊清无阵的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br> 她,就站在他面前。 <br> 铁恨看着自己的手。 <br> 三年。 <br> 三年有多久? <br> 三年,足够让他忘记江湖上所有的光荣,忘记他曾经是捕神,曾经抓过无数的大盗,曾经被誉为不败的传说。 <br> 足够让他将金蛇缠丝手修炼到化境,让他的武功强了不止一倍。他原来只能用右手使出金蛇缠丝手,但现在,他的双手都能在任何时候将这门奇功施展出来。双手同使,他有自信,就算卓王孙的春水剑法,也未必能破得了他这一招。 <br> 当然,是三年前的卓王孙。这三年,他都没再见过卓王孙。 <br> 他没有见过任何人。 <br> 三年来,他几乎一直坐在这里,看着淡淡的风,微微的云。有时他会想起二小姐,想起她柔柔的笑。想起曾经告诉她,要带她去天涯海角,看潮起潮落。 <br> 但他终于没有。他端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三年。 <br> 每天,二小姐会送一篮子饭来,跟他闲话半个时辰。他听着二小姐低声细语,看着她的笑容,他知道她一直盼着自己走出去,带着她去天涯海角。 <br> 但她从来不说,而他,也从不提起。 <br> 因为,他不能离开。 <br> 绝不能。 <br> 油纸伞仿佛一朵云,轻轻停驻在铁恨面前。 <br> 铁恨抬头,金蛇缠丝手的劲气已灌满双臂,随时都可以出手。他感到很惊讶,因为他绝想不出任何人,竟能如此平静地通过太昊清无阵,来到这里。 <br> 除了卓王孙,怎么能有人办到? <br> 油纸伞缓缓垂下,收起,长袖垂落,轻轻掩住纸伞上的桃花。 <br> 铁恨眼睛一亮。 <br> 他从未见过如此温婉的面容。 <br> 来人脸上的微笑竟比二小姐还要柔婉,却更多了一种沉静,一份从容,一点优雅。 <br> 似乎岁月、风霜,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她站在江南淡淡的山水中,风的空灵,云的柔婉,雨的清幽尽情洒落在她身上。 <br> 却又一尘不染。 <br> 她微笑抬头,掌心托一朵墨绿色的九纹菊:“我可以过去吗?” <br> 铁恨无言。 <br> 她可以过去吗? <br> 过去是什么? <br> 是一面很普通的崖壁。崖壁上有一个很普通的山洞。从洞口看进去,洞里并不大,里面放了些石桌石椅。 <br> 但,这里却是太昊清无阵的核心。太昊清无阵唯一的那条生路,在这里戛然而止,被铁恨端坐不动的身形截断。要进这座山洞,或者从山洞中出来,要么打倒铁恨,要么引发太昊清无阵。绝没有第三种办法。 <br> 崖壁很普通,如果不是那在青苔下隐隐泛出的淡青色光芒。那是精钢发出的光。这座崖壁,竟全都是用精钢浇注而成的,而那小小的洞口,也被粗如儿臂的钢筋封住。 <br> 究竟这里面锁着的是什么? <br> 来人收起伞,雪腮畔浮起盈盈浅笑,仿佛是在跟一位旧友寒暄: <br> “我可以过去么?” <br> 铁恨眉头缓缓皱起。 <br> 淡淡的金光顺着他的血管流下,灌到掌心,然后散成千万细微的金芒,循着手臂肌肤流动,直达心脏。在宽大的袍袖遮盖下,他的两条手臂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就像是两条金色的蛇。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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