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淑芬听见自己身体扑通——响了一声,倒在地上。
那倒地的声音好像有回音,回音荡荡。那倒下去的地方很陌生,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大坡斜挂着一块块光秃的田地晃动,深沟撕扯着天空翻覆旋转。听不见一声鸡鸣狗叫,听不到地窟窿里一只田鼠蹿动,听不到一株苞谷秆子风吹摆动。只感觉在她的体内有一片无限开阔的无比陌生的大地,黄土泛着潮气和土腥味,地面尚存活着一棵树,枝枝叶叶尚且茂盛,冠顶飘着柔软的阳光。
这年史淑芬二十八岁,这是一棵秀美无比的树。她在将死的时候回瞅自己一眼,她像被扒光了衣裳,肉身浮肿,皮肤绷得白白亮亮。渐渐恍浮出那个娘家在渭河川道,奶名叫毛蛋的小丫头,穿着件洋绸小褂,半袖露出藕段样细嫩的胳腕,跟着她大大读i~~字。她的大大史殿选,新中国成立初就死在监狱里了,他生前不知道她嫁到这达。
呱——呱——一群乌鸦噪唤,黑翅红喙昏迷地掠过她的眼皮。她的眼皮绽开一丝缝隙,看见那个十八岁的毛蛋,乘进一顶红透透的轿子,轿一走一颠晃,她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撩掀轿帘,偷瞅陌生的南山沟野。
史淑芬感觉不出她在哪达,手指插进黄土内,挖抓一把什么塞进嘴里吞嚼起来,嚼的不是草茎草根,也不是黍禾根,嚼的只是黄土疙瘩。她的手指早已磨破,结着厚厚的血痂和泥土嘎嘎。
这时有一团黑影飘飘忽忽,携着一股勃勃的阴气,迎撞着阳光挣动,阳光就发出吱吱的响声。一只大手伸过来捋巴她的脖颈和胸口,呼叫着“娃妈妈,娃妈妈!”她看见一张端正的大脸,短发楂根,是她的男人张青堂。噢,这才觉出她倒在自己男人的坟上。
“青堂,你等等我!”
“不行,屋里还有娃子。”
“我撑不住了!”
“那么我给你些精气。”
一阵阳光、山风、黄土翻覆滚动,那股阴气穿透了她的肉体,感觉出腹部、大腿根处那黑茸茸的地方,被触抚撞入,一股阴潮的黄土味和往昔熟悉的男人味,那里确有了柔软的阴湿。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座坟头及周边,骤然生出好大一片绿绿莹莹的刺芥和苦曲,阳光斑驳闪烁在那茎茎叶叶上。叶片肥肥甸甸,茎叶继续生长拔节,随风摆动。她爬滚上去薅挖吞食,连着根须泥土一起塞进嘴里,手指胳腕无力地颤落,就直接用嘴去啃,像只猫猫狗狗的动物,直吞得她呃——的一口胃液酸水呕吐出来,那绿腥腥的泥土草汁挂在嘴角和腮边,觉出又活过来了。“青堂用骨血变的这些食物,自己不能都吃光,须留给娃子。”她扯下身上那件褂子,把一茎茎薅挖的刺芥、苦曲包裹起来,侧转脸颊望了望村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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