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跟我摊牌之前,其实犹豫了很久。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也就一直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句话。但是最后,他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我所想。他用一柄瓷勺敲了一下装着红茶的玻璃杯,忽然对我说:“今天,我哭了。”
我很诧异,但还是没有打断他,听他把准备好的话,那样迅速而充满决心地说下去:“对不起,我可能已经找到了另外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想到要告诉你这件事,心里非常难受所以忍不住……”
“没关系。”我说。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么……”他迟疑地问,“那么……”
“还是像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喝茶说话,也还是这样的朋友。”我毫不迟疑地说完这句话,心里并没有太多感触,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当青田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借着拿大衣躲升。
要握手的话,毕竟是太过分了一点吧!我穿上大衣,再小心地戴上手套。青田曾经说,非常喜欢我一根~根手指地套上手套的样予,每次我戴手套的时候,他总是像个小孩一样贪心地看着。
但是今天,我能感觉到他在竭力地转开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样,他殷勤地帮我拿起了我的手包。我们并肩走出咖啡馆的大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我很快地把手套褪下来,在手中揉成一团,加快了脚步往前走。青田还黏在我身边,跟着我~起过了天桥,又一起往我住处的方向走了近200米,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提醒他:“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呢?”
“哦。”他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当然。”可人却还一直跟着我,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于是停住脚步,转身对住他,大声说:“再见!”
“嗯?”他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又好像终于弄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一脸让人生气的无辜的表情,像个被训斥了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的孩子,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那么,镜学姐,再见了!”他终于醒过神来,“再见了!”伸直臂膀,对我做出一个过于郑重的告别姿势,“我走了!”
我仍然记得青田那天缩着肩膀跑上天桥的样子。他穿着厚厚的字母拉绒帽衫,身前印的是“Catch me!”背后是“If you can!”。
简直嚣张得像挑衅。
当然我是抓不住他的。他已经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
我跟青田是在给韩国留学生开设的中文课上认识的。作为中文系研究生的我,得到给留学生教授中文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内,那是我唯一的经济来源。
青田是我教的第一个中文班上的学生。他是韩国留学生,母亲却是中国人,中文程度跟其他学生相比简直好得惊人。我实在不晓得他为什么会乖乖地来学这个初级汉语班。而事实是,整整一学期,青田从不请假,从不逃课,每一次上课前都认认真真地把课本摆在桌上,每次的作业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确确实实,是一个乖巧又阳光的青年。
我甚至觉得,生活过了24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完美无缺的男生。每一次交上来的作业,尽管是简单到弱智的题目,也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成分。标注句子成分的符号,无论是双横线还是分隔线都一丝不乱。每一次的课堂发言也都精心准备,同时又不过分卖弄复杂的词汇和语法,看过的书不少,但是适可而止——完美到连身为中文系学生的我都会心生嫉妒。他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优等生,期末考试的成绩,居然只有59分。
我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次试卷的分数。试卷写得很工整,做过的试题全都正确,而空白处就连尝试解答的痕迹都没有。
我拿着这份卷子去找了青田。作为兼职中文教师的我并没有专属办公室,因此,想来想去,我约他在校内一家价格奇贵而味道奇差的快餐店见面。
他准时赴约。刚刚落座,我便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用大惑不解的神情盯了我至少五秒。
“什么为什么?”明显的装傻。
“如果你故意要让自己不及格,这么做也太明显了。”我口气软下来。
“我觉得要明显一点才有效果。”他说。
“什么?”
“是这样。我要的不是自己不及格。我要的是,老师你,给我打电话,现在,在这里,你和我坐在一起。”
在那一瞬,我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冷清的快餐店里,店员大力地收拾着桌子,杯盘碗筷撞在一起,发出伶仃的声音。我们坐着的墙角的位子,只映着暗淡的下午的目光,鼻端充斥着劣等芝士和匹萨的味道。
青田的手,越过两杯冰冻的可乐,忽然牢牢地握住了我的。
“哎——镜学姐。”在那一刻,他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们不如交往吧。”
玻璃杯上冷凝的水珠,难吃的青豆牛肉套餐腻腻的气味,被青田无意识折成几段的塑料吸管……那个下午给我留下的,便是如此凌乱而晕眩的印象。谈不上多么愉快的回忆,被无限放大的景象是,我从青田的掌中把手抽出来,一直一直发抖得厉害,然后我在青田的试卷上多做了一道选择题,把分数改成60。
我想,之所以会接受那样突兀的表白,是因为我其实早已经喜欢青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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