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柳树
时值午后,黄九经习惯性地从十层楼的四号出来,顺手锁上铁门,把钥匙放在手帕上包起来再搁到白布衫的左衣兜里,站在电梯间按亮了指示灯,面前的指示灯就不断地变化起来。他的两只眼睛也习惯性地看着变换的数字,就是旁边哼哼唧唧地厮磨着挤出的一对年轻男女也没能吸引一下他的目光。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们并不急于抢先进去,让老者先行是城里人的习惯。那女的依然在男人的胸前蹭来蹭去:“你买不买?”
“买。可那个手机不是用得好好的吗?”男人表示。
“不嘛,人家就要新的,再说,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女人嗲嗲地双手搂住男人的脖子。
电梯门慢慢地关上后,黄九经依然盯着变化的楼层数字。老爷子再过几年就九十岁了,在这座楼里已经住了八年,开始的时候也确实兴奋了一阵子,动不动就表示“没想到,临到老咱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在屋里上厕所”,不过,这几年,他的话却慢慢地少了,到最后几乎没有了话。可是,一个人待在屋里的时候却没头没脑地瞎骂着、嘟囔着。
电梯在六层站住了,又上来两个老人,其中颈下堆着一团肥肉的老人叫道:“黄老哥,吃早饭了吗?”
“喝了点玉米面粥。”黄九经回答。
两个年轻人没说话,女的依偎在男的怀里,男人的手不住地在女人的头上滑动,爱抚的样子,使女人更像个宠物。
到了楼底,两个年轻人黏黏糊糊地钻进了一辆宝来轿车里,三个老人来到楼前五十米处的一棵枯柳树下聚闲。
这棵老柳树足有四十米高,巨大的树冠撑起一片浓荫,在阳光毒辣的夏日,油然升起一股甘霖般的甜适,显赫地矗立在周边十数里范围内绿色植物的中心,与不断凸起的灰色水泥建筑丛林作着坚强的对抗。也不应该叫对抗,当初建这个小区时要不是开发商觉得这棵老树还可以为他们创造价值,就凭它占据的面积就应被伐掉。要说商人们就是精明,就是这棵老柳树很快就使许多城里人入住到新建的小区里,连带安置本地的农民,小区的房子很快售罄,因为,他们的宣传册上、大型的街牌广告上赫然出现了老柳弄影、红楼显俊的画面,更附上了一句精心编写的广告词——“抢夺城市热岛的最后阴凉”加以引诱。
老柳树固然年头久已,但依然焕发出勃勃生机,不说别的,光主干部分的丰富外观就足够让见识到它的人顿生敬畏之心:树干有四人合抱那样粗,生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树瘤子,还有个浅浅的树洞能够坐上一个人。靠地面突然伸出三条粗壮的树根直插地下,像巨鹰爪子那样牢牢地抓着,使上面的主干更加逍遥。为了向世人阐释其受到尊重的理由,灰黑的树皮凸起鳞甲似的脉络向上旋转着、延伸着。虽然在长到两丈高的部位分了权,但仍然看得出,其中的一枝继续了主干的脉络,直挺挺地由粗到细伸向空中,不时有枝桠抽出来丰润它的身姿,一层层长柳垂落,甚是妩媚动人。
枯柳树其实不枯,越是仰着头向上看,它展示的生命力越强,只是树根的样子让人以为它枯了。其实,凸起的老树皴只是岁月留下来的记忆。近些年从四十多米的树冠上垂下的柳条一层又一层地叠落,直到地面上的人们可以踮脚触摸,长须飘逸,愈发充满活力。可不是,就是从感觉上也是这样,尤其是盛夏,那些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也愿意从树荫下经过,在那里享受片刻的快意。不管有意与否,由于枯柳树的显赫,人们——那些从老城区搬来的人,甚至那些外地的人,也渐渐认可了它的地标地位。当然,还没有多少人像黄九经老先生认识的那样深刻,或者说还没有多少人像黄九经老先生那样对这棵柳树怀有独特的感情,而那些感情恰恰是至死不变的。
枯柳树下有一块锅灶大小的圆形石槽,现在被翻了过来,石面平展,围在石槽边上有些石墩和塑料椅子之类,不时有入坐在石墩上围着石槽下棋打牌,消磨时间。大概布局是这样:稍远的地方是小区配备的一张长椅,就是现在公园里常见的那种椅子,大概能坐两三个人;靠近树根的位置则是后来添置的一张三人沙发,当然是被淘汰掉的旧沙发;再远一点,也是树荫刚好能够遮挡住的地方,是一间配电室的后墙,也有一张旧沙发和几把旧木椅。一般的分配是,那些老年妇女在配电室后墙的位置纳凉消闲,老男人们则占据了路旁的长椅和树下的沙发。前些年,这里也曾有三五个老伙计,后来都先后去世了,还剩下一个大家叫扁头的李风桂,最近得了中风也出不得屋,如今就只剩下黄九经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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