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雨腥风
自杀灭门案
我抓起话筒想告诉妻子紫苓彼得自杀的消息,却发现电话里有个留言,我揿下听留言的按钮,竟然是彼得熟悉的声音:“雨航,非常抱歉,我走了。谢谢你教孩子们学中文,好了,我想他们不再需要了,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彼得的语气沉着冷静,很像他发号施令的调调。
短短几句话,令我惊诧不已。他的话一完,录音里准确地报出留言时间——昨天夜里十一点半。而昨晚我早早地梳洗睡下了,一个礼拜不停地奔走面试,一沾枕头便睡死过去了。
而彼得却在月光明亮的秋夜,给自己斟上威士忌,不加冰,从深夜十一点起,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喝酒,一面不停地拨电话。他不直接与亲友交谈,而是打到公司,电话留言。他的话不多,给每个人的留言都像给我的那样简短扼要。
大约十二点半,他上楼走到主卧室,见妻子埃玛脸朝卧室的门侧身躺着,应该是等了他好久,太困了才睡着的。他又到儿子奥利弗的卧室,九岁的儿子沉浸在梦乡,他掩上房门,来到对面女儿们的卧房。七岁的路易丝和五岁的埃米莉睡在各自的小床上,他走过去亲吻了她们的额头,之后带上房门又下楼去了。
他到厨房拿了一个塑料袋,能装50磅垃圾的那种,又抓过一卷透明胶带,上楼后折回主卧室。他缓缓走到埃玛的床头,深情地凝视了片刻。突然,他将埃玛的头套进塑料袋,用胶带迅速封住袋口紧抓不放。埃玛的双手上下挥舞,身子激烈地扭动着,渐渐地,渐渐地,扭动慢下来,最后,埃玛终于一动不动了。
彼得松开手,摆正埃玛柔软的身体,用床单盖没。然后,他闪进奥利弗的房间,走到奥利弗床头,从儿子的头底下轻轻抽起枕头,亲吻了一下奥利弗的额头,用枕头猛地盖住儿子的小脸蛋,不一会儿,孩子便没动静了。
彼得抱着枕头又站到路易丝的床边,月光下,他看见路易丝的嘴角动了动,不由得身子一抖,连人带枕头扑到女儿头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把路易丝抱到奥利弗的床上。
他再次来到女儿们的卧房,靠窗的小床完全浸润在月光里,埃米莉仿佛月光下的小天使。她的确是全家的小天使,因为她怕黑,埃玛每晚敞开帘子,把月光放进来跟埃米莉做伴。看见埃米莉睡得正香,彼得举起枕头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头脑中浮现出几个月前的一幕。那天晚上,埃米莉撒娇赖在他和埃玛的床上,三个人玩累了便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埃米莉横在他和埃玛中间,三个人搭成一个H,这令他和埃玛忍俊不禁。
月光下,埃米莉睡容甜美,而彼得的内心万般挣扎,他吃力地放下枕头,瘫坐床头啜泣起来。
只片刻的工夫,他返回厨房,在餐桌上写下长达五页的信,详细记述了杀人的过程。然后,他掏出手机打通家里的座机,留言:“我杀死了埃玛和孩子们……这起联邦诉讼给我和家庭带来的困窘……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其实,天堂离我们并不远……”
凌晨四点零一分,彼得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冲出了房门,驾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冷清的街道上。忽然,他掉转车头朝展望公园开去,车拐得猛了点,车身有些倾斜。进入公园,彼得不顾一切地直奔小河,这是他经常带奥利弗来钓鱼的地方。他在河附近下了车,向河边走去。他爬越小土丘,拨开树丛,一根树枝钩住了他的裤袋,他用力一扯,撕出个小口子。到达河岸,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身体迅速下沉,下沉……
可不一会儿,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浮上水面。他无法淹死自己,只好爬上堤岸,跌跌撞撞回到车上,抓起留在车上的手机,再次拨通家里的电话,留言:“我没法沉入河底,不得不保持漂浮的姿势。”
六点三十分,他又开车回到了家里,上楼看了埃米莉,埃米莉依然在酣睡。他又到卧室换下湿衣裤,下楼用座机报警,说家中出了人命,希望警察快来。
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停在他家门口。两个警察拔出手枪一前一后推开虚掩的房门,他们猫着腰,背对背搜寻了客厅,只发现沙发前的茶几上有瓶喝剩的威士忌和一只杯子。他们又走进厨房,餐桌上留有彼得的信,信里提到洛克偷窃案,以及埃玛和孩子的死。两个警察对望一眼,其中一个拿起对讲机联络局里。正当他们准备上楼搜索时,抬头见埃米莉坐在二楼的楼梯口,手里抱着芭比娃娃,她睡眼惺忪,奶声奶气地对警察说:“啊,是警察啊!我爸爸不在,我叫不醒妈咪……奇怪呀,奥利弗和路易丝怎么睡在一个床上……”
两个警察快步上楼,一个抱起埃米莉,说:“不要担心,我们先下楼吃早餐去。”另一个开始搜索卧房。这时门外又来了一辆警车,新闻车、救护车接踵而至。邻居们被惊动了,有的撩开窗帘窥视,有的开门探头张望,有几个干脆站在自家房门口观望。
联邦调查员凯尔赛也到了,他从警察手里接过彼得的信,这时搜索二楼的警察满脸沉重,他跟凯尔赛嘀咕了几句,凯尔赛皱了皱眉,抱起埃米莉,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她说:“我们来玩游戏好吗?你喜欢跟谁玩?”埃米莉指了指隔壁穿着睡衣的谢莉,她经常跟谢莉四岁的女儿一起玩。凯尔赛把埃米莉交给了谢莉,叮嘱了几句,之后进了房间。
联邦调查局立刻发出通缉令,缉捕作案在逃的嫌疑犯彼得。凯尔赛向在现场的警察发话了:“彼得?李开的是一辆黑色宝马,车牌号是……”话音未落,一位警员就向他报告说总部接到一位女士的报警电话,说看见有人驾着黑色小车,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冲过电缆警戒线,加速冲向水泥护栏,顷刻间油箱爆炸,车起火了。
当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到达现场的时候,彼得的车已然烧成焦壳。经过警察的调查和法医的鉴定,证实车内的死者就是彼得。今天在彼得办公室门口看见的两个人,就是由凯尔赛带来调查这起案子的。
彼得家的不幸令我和紫苓寝食难安。半夜惊醒我们相拥在一起,以此证明还生活在真实中。三年来,在彼得的庇护下,我在公司如鱼得水。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彼得的提携,我就无法实现梦想,无法在华尔街找到自己的位置。与彼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这几天时常萦绕于脑际。
怪异的面试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气息,似乎酝酿着一场夏日雷雨。我出了地铁口,见曼哈顿蔚蓝的天空布满了鱼鳞般的云朵,阳光倔强地从摩天大楼的缝隙间穿过,洒落在我身上。
我加紧了步伐,早晨八点三十分,正是上班族蜂拥进城的时刻。百老汇大道的公共汽车、私家车和计程车争先恐后,从我身边“咻咻”地驰过。街上的男人女人白人黑人棕色人,间或夹杂一些黄色的面孔,无论哪一个都手提公事包,行色匆忙,急急地闪进不同的高楼和店铺。我也将要跨进一幢大楼的门洞——洛克证券。
昨天猎头约翰给我打电话,通知我前两轮面试非常成功,所以洛克风险管理部经理彼得?李要亲自面试我,如果过了这一关,我便大功告成。挂断电话我想,那个部门经理姓李(Lee),会不会也是中国人?迈进洛克大楼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问题,希望共同的祖先能给我带来好运。
我边等电梯,边向电梯口的镜子里望了望: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精纺棉质白衬衫相当挺括,精致的袖扣扣住衬衫袖口,意大利真丝红领带把白衬衫和黑西装烘托得恰如其分,显得我越发神采奕奕,斗志昂扬。领带是紫苓为我选的,艳中偏暗的红,不像鲜红那样老土,紫苓还把我的黑皮鞋擦得锃亮发光,又故意弄出几条皱褶,说弄旧一些看上去更体面。我的公事包也是意大利货,到底是真羊皮,柔软无比,里面装了几张重要的纸——我的履历。
我那履历可不是一般的纸打印的,用的是象牙色的高级亚麻纸,价钱是普通信纸信封的好几十倍。亚麻纸的内衬纹理就像亚麻台布,打印出来的文件字迹清晰,典雅高贵,再套上与之匹配的象牙色信封,“分量”自然比较重。无论是寄给公司的人事经理,还是当面呈交面试我的主管,我坚信好运都会随之降临。
不是我喜欢摆谱,华尔街有一条经典语录,源自《孙子兵法》里的智慧:赢在开战前。这也是我的座右铭。华尔街的大鳄们全都研读《孙子兵法》,并且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
电梯停在了一楼,我被拥进电梯,动弹不得,男人女人的香水味儿混在一起,一阵阵冲我袭来,我竭力屏住呼吸。突然想起没办法摁我要的楼层,我前面的女士又没有走的意思,我只好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我要十八楼。”不错,是十八楼,面试我的彼得就在十八楼。十八对我是吉是凶?我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我在十八楼下了电梯,左右两侧的法式玻璃门都敞开着,我犹豫了一下,向右边走去。一位金发女郎礼貌地问:“我能帮你吗?”我报上我的名字,说明了来意,她请我坐下稍等,便忙她的去了。不一会儿,从左面的门里走出来一位肤色黝黑的姑娘,她自我介绍:“我叫苏珊,彼得?李的秘书,请跟我来,李先生已经在等你了。”
我跟在她后面下意识地整整领带,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生属于你的只有几个瞬间,这是其中之一,要好好把握!”为了赶走紧张,我默默哼着莫扎特的《魔笛》。苏珊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说“请进”,她才扭动门把,开门请我进去。
我不慌不忙地上前与彼得握手,并作了自我介绍。这时我意识到先前的揣测出现了偏差,他不是中国人,而是个彻彻底底的白人,高出我大半个头,金褐色的稀疏的头发全部梳向脑后,蔚蓝的眼睛锐利有神。他穿一件蓝色衬衫,领子却是白的,领带上的花纹很典雅,颜色与蓝色衬衫、褐色西裤搭配得很好。他靠在高背椅子里,与我之间隔着办公桌,彬彬有礼地请我坐在他对面。他问我住在哪里,坐几号地铁来办公室,出门是不是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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