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度死亡名单
1
黎可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湖边好多人,大家盛装出席烟火晚会。怒放的花火四散于空中,色彩斑斓,夺目耀眼。陆嘉上穿着王子装来到她身边,怀里捧了好多的烟花。他一直在对黎可爱微笑,笑容澄明、净朗。
两人共撑一艘船,行于水中。陆嘉上点燃手中的烟花,纷纭的色彩倒映在水面上,模糊了梦境与现实,混沌了天堂和地狱。陆嘉上清清嗓子,快乐地为黎可爱唱着一首歌:
“终有一天,我会开心地笑出声来,那说明我于这份感情,早已释怀,但我仍愿把你当成生命中,最美的那朵莲花,盛开在我心中,春秋,冬夏……”
歌声方落,陆嘉上道:“能认识你,真的很快乐。”
黎可爱娇嗔道:“你还真矫情。”说话间,眼泪却流了下来。止不住的悲伤,在那一瞬,花一样盛开,摇摆。她转身上岸,难过得头也不肯回。
为什么哭呢?梦中的黎可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身后一道冲天的火光把全世界都照亮了。她惊愕回眸,只见陆嘉上的身体被冲天的烈火围拢,火舌舔着他曾经光洁的脸,明晃晃的液体从他脸上渗出,发出皮肉被烤焦的噼啪声。
人群依旧沉浸在狂欢之中,嘴里发出奇异的怪声,像洪荒的初民,高举石块与骨棒,即将分享陆嘉上焦熟的躯体。这里面有撒哈拉校长,有训导主任,甚至还有欧阳老师失踪的弟弟-他的样子很模糊,穿着染了各色颜料的画布,不住地摇头晃脑。黎可爱看清楚了,那不是脑袋,而是一个劣质的石膏头像!
咔嚓一声,那石膏脑袋掉了下来,摔得粉碎,但他的身体依然在晃动,色彩杂乱的画布被夜风掀起,露出莲藕般一截一截用木棍组装的四肢。
再看陆嘉上,炭一样焦黑的身体漂在湖中,唯有眼睛依旧明亮,不停地有泪汩汩流出……
黎可爱梦醒后就一直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裸露的肩膀,将脸贴在膝头,尽量小声地抽咽。倒不是怕影响了家人休息,因为家里此时除了她,空无一人,只是做噩梦后的反应,强烈到黎可爱自己都觉得惊讶。
黎可爱摸索着抓过闹钟,夜光的指针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多。她轻轻拉开淡紫色的窗帘,望向窗外。外面起了很大的雾,浓得仿佛化不开。
黎可爱轻轻用手擦了一下未干的眼泪,好凉啊!
怎么会这样?因为梦到陆嘉上那个无赖,自己竟然哭了,而且哭得那样伤心。小时候,陆嘉上常去她家玩,那时候妈妈还没有去世,特别喜欢陆嘉上。每年秋天,妈妈总是亲手织两件一模一样的毛衣,唯一的区别是颜色不同,蓝色那件送给陆嘉上。这样说来,他们两人竟然穿了整整一个小学时代的情侣装。
后来考上初中,两人同校不同班。黎可爱每天骑车上学放学,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那段时间,放学后常有男生骚扰她,都被陆嘉上使尽手段赶跑了。黎可爱大声说:“陆嘉上,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哦!”陆嘉上也不回应,吊儿郎当地转身离开,留给她一个温暖而单薄的少年背影。陆嘉上仍是不爱学习,爱结交社会上的闲杂人等,时常见他跟些学生眼中的小痞子出入娱乐场所,整天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导致每周一的校会上都被校长不指名地批评。
再后来是高中,经历几次分班后,高三这年两人又分到一个班级。分班那天,陆嘉上接过黎可爱手中的一摞课本说:“你回来了。”然后就转身给她找座位。黎可爱突然很感动,那句话轻轻柔柔跃进胸腔,熨帖在心上,无比温暖,无比受用,就好像……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黎可爱看着眼前的陆嘉上,那个爱拿她开心的少年似乎已经长大了……其实她看到的都是假象,就在黎可爱进教室前,陆嘉上还对着一个经过窗口的胖妹兴高采烈地说:“中国的计划生育就靠你了。”
那些清清浅浅的岁月,如同暖冬的光,照在彼此光洁的额上,单是想想,就觉得愉快……
手机震动了,一条陌生信息:“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六楼玻璃屋见。”
会是谁呢?学校的最高建筑教学楼,也只有五层的高度,更何况也没有什么玻璃屋啊。八成是有人发错了。管它呢,黎可爱闭上眼,揽过身边的人偶娃娃,渐渐睡去。
一片黑暗中,人偶的玻璃眼珠借着从窗帘缝泻进来的冰冷月光,闪出一丝诡异的光亮,长时间地盯着黎可爱滑嫩娇俏的脸庞。
风欲来,夜深沉。
2
次日,大风,市电视台预报说今夜将有寒流来袭。
一大早,广播室便发出通知,耀德中学高中部高三全体师生迅速到广场集合。
不出十分钟,两千多人从三号教学楼鱼贯而出,向广场中心拥来,从高处俯瞰,就像一群井然有序的蚂蚁。
训导主任站在一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形容枯槁,看上去仿佛随时会从那张肌肉僵硬的嘴里露出散发腥臭的獠牙。是的,他就像吸血鬼莱斯特,似乎刚从地底爬出来,脸像擦了粉底一样白,为了遮掩那些久不见阳光而生出的尸斑。
大家明显加快了脚步,出现了集体小跑的盛况,杂乱而慌张。
黎可爱夹在拥挤的人流中,看见了那训导主任,厌烦地转过头去。
耀德中学号称拥有全国最大的校园广场,是一个标准的长方形,四周除了必要的路径畅通外,都被一个个花坛堵死。中央那根粗壮的旗杆早已生锈,如竖直的灵幡般刺向天宇。有一次学校请了风水先生来看,那人从南门进来,当下便大骂学校图纸绘制人,说这里简直就是一口巨棺!
风很急,黎可爱的脸被刮得有些痛,好像有无数只带了锯齿和吸盘的寄生虫,在上面逡巡纠结。
每个班为一个小方阵,相邻的两个班级间仅留一人宽的过道,高三(1)班到(10)班为第一列,(11)班到(20)班为第二列,耀德中学高中部三个年级足足有四十三个班。
从主席台望下去,所有学生都安安静静的,表情木僵,看上去温驯又听话。训导主任面无表情地直视台下,嘴角偶尔抽搐两下,让人怀疑他在消化碎玻璃之类的东西,仿佛嘴角随时会有一股血红的细流淌出来。旁边的座位上,坐着耀德中学的校长,人称撒哈拉,原因是他头发的数量跟沙漠的植物一样罕见。但坊间也有传言,此人的头皮屑跟撒哈拉的沙子一样多……
撒哈拉微仰着头,看不见他猩红的眼球和浓黑的眼睑,只留给台下学生一个疑似长了肉瘤的下巴。训导主任不时凑过头去跟他说着什么,撒哈拉偶尔点点头。黎可爱甚至看到了他肿大的喉结上下翻滚,那如果是嗉囊的话,足可以吞下一只马达加斯加大仓鼠。
黎可爱突然想起一部恐怖电影,一个会腹语的女人把丈夫的后背掏空,在里面按上一根木棍,把他做成人偶,操控木棍的同时模仿丈夫的声音用腹语跟别人对话。训导主任和撒哈拉校长的站姿,像极了影片中的情形。黎可爱又记起昨晚的梦境,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
行政楼正上方,挂了大条的横幅“年度传奇人物”,正在风中大幅度地摇晃,发出撕裂的声音。红色的条幅竟然没有一丝喜庆的感觉,相反,浓艳的色泽让人看了就浑身不自在,好像病入膏肓之人咳出的鲜血。
按照惯例,学生会主席许小村做了发言,谁谁谁大冬天穿短裙,谁谁谁横穿学校未建好的土路,谁谁谁和谁谁谁在操场意欲进行“流氓行为”,幸好被及时制止……最受不了的是那个烂人特别爱点名道姓,还附带着把所在班级曝光。
黎可爱开始有些着急了,站在高三(19)班的队伍里东张西望。陆嘉上怎么还没来呢?昨天他连哄带骗硬是把黎可爱刚获奖的工笔画拿回家,向父母谎称是自己的作品,目的就是为了多争取一些生活费。马上就要把作品送上去在全校同学面前展览了,可陆嘉上却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他要是敢再睡过头,我非把他的脑袋打爆!黎可爱在心里愤愤地想。她目光上移,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着。青灰的天空,冥河一般纹丝不动,了无生趣,好在阳光有冲出重围的希望。学校所有建筑分为橙白两色,主体建筑是按照风水学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理念建造,广场三面都是建筑物,很严实地将它包围其中,所以站在如此宽阔的地带,仍有种很强烈的压迫感,抬眼连天空都是那么狭小、逼仄的一片。
嗯?隔了好远的距离,黎可爱注意到行政楼的一处窗户下有一摊水迹,看样子还在扩散。四楼的窗口上隐约有个东西,感觉笨重冰冷,却又看不仔细。黎可爱的心莫名地就有些慌乱,颈间感到嗖嗖的凉意,只好把衣领往上提了提。她又顺手摸摸鼻尖,也是凉凉的。
台上,许小村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再说一下钱的问题啊。学校不提倡大家吃零食,女生的大象腿啊水桶腰啊,都是这么吃出来的!大家一定要把钱都用在刀刃上……”
有人声线喑哑地笑了,是那种从喉咙里硬拽出来的声音,诡异得让人心头发毛,好像同时有许多爆裂的血管从那个人的口中喷出来,白色的神经纤维顷刻在空气中风化干瘪,又掉落在地上像虫子般蠕动。
训导主任标志性地推了推他的黑框熊猫眼镜,鲳鱼眼刻意地在台下扫视了一遍。他的脸太白了,连五官都在光线下模糊不清,确切地说他的脸就像一具石膏。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想到这个比喻后,黎可爱的心情开始严重紊乱,有那么几秒钟,她觉得自己必须把嘴巴严丝合缝地闭上,不然鲜红的桃子般的心脏会从嘴里挤出来,蹦到台上……黎可爱真的慌了神,她又忍不住在想一个恐怖的问题,训导主任的脸究竟是外面包着一层石膏呢,还是他的脸本来就是一具石膏,只是巧妙地黏了层人皮?
许小村继续发言:“同学们,学校禁止男女同学两人单独行动,提倡两人成排、三人成列的走路方式;禁止把三餐带回宿舍;禁止夜间收听电台的‘成人节目’……”
黎可爱听得不耐烦了,她看着许小村那张自以为是的饼子脸,心想,干脆把大小便也禁了吧。她感到极不舒服,就悄悄歪头。她注意到身边所有人都像脖颈被折断一样低垂着脑袋,直勾勾地瞪着脚尖,表情凝滞。许小村的说话声让广场更显得安静,安静得黎可爱觉得自己就身处在湘西赶尸的队伍里。两千多具干尸被台上的赶尸人带向黑糊糊的地洞前,然后前赴后继地投身其中,最后被封存,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正当自己空等陆嘉上无望,把脑袋晃来晃去的时候,黎可爱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黎可爱,黎可爱……”声音很轻微,极富弹跳力,黎可爱本能地对这个声音的主人的模样做了一番遐想。她想她喜欢这个声音,干净,透明,有不着痕迹的温柔。
蓦然回首,看到隔壁班的男生队伍里闪出一张很好看的脸,微微抬手向她示意,并露出礼节性的笑容。黎可爱眼睛接连眨了几下,紧张的心情才有所舒缓。是顾良辰。整个学校的男生,也只有他的头发长得可以扎起小辫子。
顾良辰身形颀长,粉色的衬衣领处,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脖颈,戴一条波希米亚风格的项链。他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就像每一次命中注定的邂逅,男主角总是抄着口袋,像个来自小小国度的王,冷峻却不失人情味。
黎可爱早就注意到他了,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更没见他跟什么人聊过天。最初她以为是顾良辰太高傲找不到朋友而已,后来才知道,他是两届的复读生,接连的失败应该就是造成他性格沉闷的关键了。
“黎可爱,黎可爱……”顾良辰又在轻声叫她的名字,透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黎可爱揉揉有些不自然的脸部表情,回头准备给他一个力所能及的微笑,但是她很快便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周围的人像尸体般纹丝不动,好像被施了怨咒,又好似被下了蛊。
顾良辰如同站在一群木制的人体模特里,用口型告诉她一句话,然后黎可爱的表情霎时间就凝结冰冻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霎时涌上心头。
顾良辰那句话是这样的——
中午十二点半,六楼玻璃屋见。
3
原来,给自己发信息的人是顾良辰。
黎可爱的心里打起了小鼓,咚咚咚,热切却又慌乱。她扬起下巴,睫毛轻微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良辰。会是什么事情呢?非要等到放学后才能知道结果?
顾良辰继而恢复了原本冷冰冰的表情,双手抱在胸前,有点闷地嚼着口香糖。
台上突然没了声音,许小村拿着话筒,纳闷地看着台下的音响。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立体音响前,而陆嘉上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肩上挎了一个超大的运动包,里面装着篮球鞋和运动服还有心爱的Ipod。黎可爱发现陆嘉上今天扎了条非主流的淡绿色领带,在黑制服白衬衣间显得特别扎眼。
那家伙肯定又赖床了,睡眼惺忪,短短的头发明显刚洗过,只有从细长的眉眼和坚挺的鼻子能辨出他也有副好相貌。
“你……”许小村暴躁地对陆嘉上狂喊,鼻孔一翕一合,那神态让人又恶心又好笑,“为什么迟到?为什么不把制服扣子扣上?为什么戴耳钉?”
台下的人都紧张起来,全场从未有过的安静,甚至能听到高处条幅翻动的声响。
黎可爱更是着急,万一陆嘉上那火暴脾气上来,当众暴打学生会主席许小村也不是不可能的。
从体育班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流氓哨,然后就有人尖声尖气地说,“兄弟,揍他!”体育班有几个刺头儿,很有节奏地唱一首改了歌词的英文歌:“Wewillwewillfuckyou!”
整个学校,也只有体育班的大块头们还算活跃。
陆嘉上蹲下身子,把刚刚被自己踢掉的电源插好,起身看着台上,用一种不怒自威的轻蔑眼神看着台上的许小村。
台上一排校领导都愣住了,他们心里也很没底,因为谁都明白,台下这个教育局长的儿子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问题人物。
许小村是反应最强烈的,他感觉额头发热,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在全校师生面前对陆嘉上的训斥。他突然想起两年前,自己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殴打进了医院,左眼眶缝了七针,疤痕永久性地留在了眼睑上。
唉,算了,算了!许小村的手一挥,清清嗓子准备继续讲话,连抬头看陆嘉上的勇气都没有了。
人群变得有些热闹,黎可爱突然觉得陆嘉上做得很好,至少能让广场上的气氛不那么压迫心肺。
大家悄悄发表自己的言论:
“我爸要是当官,我早揍许小村那个狗腿了!”
“陆嘉上长得好帅。”
“不是帅,是可爱,笨蛋!”
陆嘉上把包甩到肩后,转身向人群走去,迅速融入其中。经过高三(9)班的队伍时,冼美罗将一大把阿尔卑斯棒棒糖塞进陆嘉上的包里,然后说,一次不可以吃太多的。冼美罗说话永远柔声柔气,没有人见她发过脾气。她的衣服基本没有重复,每天都有不同的造型,来去永远是坐她老爸那辆奥迪A6。用黎可爱的话说,她们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冼美罗有一个当超市老板的爸爸,而她-黎可爱,却有一个酒鬼赌鬼爸爸。但是黎可爱不羡慕,她说自强不息才最重要。
陆嘉上对冼美罗说声谢谢,快步向高三(19)班的队伍走去,在黎可爱身边站好。
黎可爱一拳打在陆嘉上右臂上:“喂,我的画呢?”
陆嘉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把包递给黎可爱:“可爱,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黎可爱一把抢过运动包,拉开拉链,顺手拿出一个棒棒糖,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告诉美罗,以后不要再送草莓味的了,我喜欢咖啡口味的!”
陆嘉上眉头一皱道:“你什么女人嘛,这是别人送我的东西,难道要按照你的喜好来送不成?”
黎可爱哼了一声:“陆嘉上,你再强词夺理,我就拿你的臭球鞋丢你了!”
我强词夺理?陆嘉上彻底无语了。他可以对任何人面无表情,却对黎可爱百依百顺,这在很多人眼里并不是个秘密。
“注意了!”许小村在上面喊道,“接下来校长将宣布‘本年度传奇人物’获得者名单。”
人群里炸开了锅,大家纷纷用最小分贝的声音议论本年度的热门夺标人物,名单大体如下:
黎可爱,女,名副其实的双优生,美术专业,曾代表市艺术团到七个国家访问,是艺术学院头号种子选手。
王一扬,男,舞蹈专业,出身舞蹈世家,数次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均是金奖。此人弹跳力和柔韧度惊人,一曲《西风烈马》能让观众把手掌拍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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