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杨胤趁着天色微亮,绕着河边棋盘网格似的小巷,又飞快地转悠了几圈儿。确定不可能有特务尾随以后,这才折返脚步,抬头望了望渐开的日头,连着换了几口气,重新迈开腿,直往鸿福旅店奔去。
鸿福旅店,其实也是一个沿街民居改造的旅店。它的招牌,只是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白漆黑字,斑驳陆离,被钉挂在旅店单开门的门框上方。招牌的上方,就已经是低矮的屋檐了。一到下雨天,从屋檐瓦沟里冲淌下来的雨水,就会把招牌泼个遍体湿淋。雨水特别大,形成一道水帘以后,更会把招牌严严地遮掩起来。
杨胤踏进旅店,一番询问之后,便在那个幽暗狭窄的过道里,伸手敲响了他们入住的房门。
咚咚,咚咚——
这个时候,黄芩正站在门背后的木质脸盆架子前,捋起袖管抬着手,提起竹壳热水瓶,朝着黄铜的洗脸盆里倒热水。黄灿灿的脸盆里面,刚刚升腾起一股热气,杨胤的敲门声便悚然响起,这让她的身子一下子跳得老高,手里的热水瓶摇晃了几下,差点脱手落地。她暗叫一声,拎着滚了塞子的热水瓶,向着房间的深处连退了几步。同时回过头,紧张地望着小轩。
小轩正半躺在床上,摊开四肢。睁大着眼睛,望着肮脏的蚊帐顶部,发着呆。杨胤在外面敲门时,他腾地就从床上蹿起,顺手便操起家伙,飞步挪至门后。戒备之意,一下子从脚底贯穿头顶。
“是我……”杨胤在外面轻喊了一声。随即又咚咚咚连敲了几下。
小轩贴在门后,首先听出声音。他回过头,朝着黄芩长嘘了一口。
他退开门闩,拉开门缝。杨胤一闪而人。
三人见面,相互望着对方,不禁一阵感叹。宽慰之意,油然而生。
杨胤朝着两人欣喜一笑,走进屋内,环视着四周。小轩放好手枪,跟在他的身后,忽然狠狠地蹿过去,一下就跳在杨胤的身上。杨胤一抖身,回头斥了一眼,便也嬉笑勾着他,并肩走了进去。彼此之间,忽然便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亲切感。
黄芩拎着热水瓶,继续往脸盆里添水。并抬起左手,不时地用手指试探着水温。之后,又往脸盆里丢了一块毛巾,回过头看了看杨胤,“你洗脸吗?”
杨胤回头望了望她,摆了摆手,“不用,你自己好好洗一洗吧,都快不敢认你了……”一句话,登时说得三人相视而笑。黄芩更是不好意思,转过头去,用手细捏着毛巾一角,伸进脸盆里,沾了些水,就着钉在门板后面的一片小镜子,轻轻地擦拭着脸面上的炉灰。
杨胤一抬手,就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老油纸包放在桌子上。小轩这才刚刚闻到了一股香味。伸手扯开老油纸,里面居然是几个烤得熏香的芝麻大饼,和两个夹着油条的咸粢饭团。
小轩拿起粢饭团,张口就去了一半。糯软的粢饭塞满了嘴巴,几乎把他噎着,“嗯……再有一碗葱花榨菜的豆浆就齐了,要能再撒点虾米,那就最好了……”
“别噎着。”杨胤盯了他一眼,笑笑,“想吃豆浆到外面去,随便你喝多少。特务们也在吃早饭,你出去跟他们拼个桌好了。”
说话之间,小轩已经吃完了一个。他伸手就朝另一个粢饭抢去。杨胤手快,连着老油纸,一把抢过另一个饭团,转身就朝黄芩走去。
“吃点东西吧。”他说着,便把饭团放在脸盆架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谢谢……”黄芩已经差不多洗完了,回头答应了一声。她回身找了几个杯子,用热水稍微洗了洗,倒了三杯热水,放在桌子上,又轻移到每个人的面前。这才拿起粢饭,拨开油纸,轻咬了一口,抿着嘴,细细地嚼了起来。
三人吃着早点,一时沉默。一不小心,便再次沉浸在了刚才的惊险一幕。
“我今天还要回巡捕房的,最近租界里很不太平,老百姓又在骂我们出工不出力了……怎么样,我走有问题吗?”小轩嚼着大饼,望了望杨胤,首先说话。
“你去吧。”杨胤嚼着大饼,朝小轩点了点头,“我在呢。有什么事,我通知你好了。”
“嗯,那好,我吃完就得赶紧走了。”小轩说罢,早就起身,随手拿起杯子,一仰头匆匆灌了半杯。
“对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们现在这个地方。包括老张。我总感觉到,我们每到一个地方,特务们总能很快知道……很奇怪。”
“好的。”小轩想了想,朝杨胤点了点头。
杨胤起身,替他递过帽子,“好好干,巡捕房虽说有黑暗,但终究肩负一方治安。撇开政治,还是可以有很多作为的。做任何事,心里面多装着老百姓点,那就可以了。”
小轩接过帽子,听到杨胤这么一说,不禁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罢。望着杨胤,神色之中,有些信任,也有些听从。
杨胤笑笑。伸手捶了他一下,送他出门,顺手又把门带实。
“我这个弟弟,看上去还是很服你的。以后,你这个大哥,可要好好教诲,不要任凭他学坏哦……”黄芩望着回走的杨胤,微笑着说。
“哈哈,教诲不敢当,那是你做姐姐的该做的事。我们只是朋友之间的交流罢了。”杨胤摆摆手,笑道。
“呵呵,现在我可管不了他了。小时候还可以,每次闯祸后我一骂他,他就吓得半死……呵呵。”黄芩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姐弟俩小时候的很多趣事来。笑过之后,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杨胤一听,也忽然涌起一股怀旧之意。坐下之后,习惯性地掏出香烟。刚刚叼进嘴里,猛然想起黄芩闻不得烟味。
“没有事,你抽好了,解解乏……”黄芩笑盈盈望着杨胤,道。
杨胤摇头,坚决地把烟放回烟盒。
“抽一支吧,我没有那么娇贵的。”黄芩见状,不禁动容。
“把你抽得喘起来了,我还得送你上医院呢,不合算……”杨胤回收烟盒,瞅了黄芩一眼,微笑着,和她开了句玩笑。
“呵呵……”黄芩不禁莞尔,随后便正视着杨胤。“小杨,这几天,真的全靠你了。如果你不在,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黄芩话音刚落,两人全都愣了一下。这话说到这里,忽然就切入了另一个话题。
——这么多险情接踵而至,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胤抬起头,正包打量着这个女子。抬起手,习惯性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子。
“黄芩,我有事问你。”杨胤开口,眼神犀利。
“嗯,你想知道什么?”黄芩不紧不慢,回了一句。她的目光,早已经死死地盯在桌子上面的一个木疙瘩上。一只手,紧紧地扳住桌角,就仿佛是坐在一条摇晃着的小船上。
“你去找中医干什么?”杨胤单刀直人,不给她有任何心理上的缓冲余地。
果然,黄芩的身体震了一震,虽然说细微,但足以让杨胤感到了,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但,很快杨胤便看见,黄芩的小脸忽然抬了起来,而且还一脸的镇静。
“小杨,你可真是好事。一个女人家,私底下去找了一回中医,这种事,你也想了解吗?”
杨胤愣了一下,紧逼不放,“可是据我了解,这个中医现在根本就不再开诊。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开诊了。除非,你有百日咳,那倒是有理由去问他要糖吃。”杨胤说着,紧紧地盯着对方。神态之中,忽现冷峻。早就没有了刚才的那种随和谦逊。
黄芩的眼光,很流畅顺着屋子扫视了一下。等杨胤说完以后,她才缓慢地收回目光,盯着杨胤前襟的第二粒纽扣,神色有点愤怒,“小杨,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罢,狠狠地盯了杨胤一眼。
杨胤对抗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他打量了片刻,就把身体向着黄芩坐着的方向,俯身靠近了很多。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就是想保护你不受伤害。想帮帮你,或者说,也想帮帮我自己,怎么说都可以。但前提是,你一定要说实话……”
“我哪句不是实话呢?”黄芩在椅子里动了动,脸色早已经变得坚韧而冷静起来。
“你句句不是实话!而且我告诉你,你这样做,对你我都很不利。多延误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杨胤玩弄着手里的火柴盒,忽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火柴盒登时破碎,红头自来火一下子撒落开来,溅满了一桌。
黄芩不再说话。但是神情之中,丝毫不落下风。她只是在静静地打量着对面这个男人。一脸的犹豫和猜测。
“小杨……”她开口,忽然又停了下来。
“什么?”杨胤静静等待着她。
“你,为什么会被共产党人追杀?你不是共产党的一员虎将么?”黄芩一字一句地说出。
“是的,我是共产党的一员。我也的确正在亡命天涯。但,这也就是我找到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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