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起伏如峦的大漠,高亢婉转的羌笛,都一再提醒着沈秘色,她现在已经踏上了西域的土地。
车外,蹄声踏踏,押运粮草的军队一路急行,为的就是要尽早送达边关。
这不仅仅是为了供应大唐边关将士所需,更有相当的部分是朝廷赏赐给回鹘的。
回鹘数十万军队驻扎在天德关外已有月余。朝廷就是否接纳他们归附,一时间委决不下,所以只好以赏赐粮草给养聊做拖延,深恐一旦回鹘断了军粮,便会找到口实,公然进兵天德关。
沈秘色此行却与粮草押运毫无干系。她孤身西来,是来与大唐天威将军陆吟成婚的。
沈秘色是大唐瓷商沈仲纶的独生女儿。中原历来不缺少好的瓷器与瓷商,但是沈家却是当今之世的独一无二。这一切自然是因为沈家瓷窑烧出了独一无二的“秘色瓷”,成为了皇室独占的禁脔。
沈秘色之名,正是得自于那传得神乎其神的“秘色瓷”。
何谓秘色?有时人诗句为述。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
风雅的大唐人,无不以拥有一件秘色瓷为毕生梦想,但是除了几件赏赐给功臣名将、高僧大德之外,大唐皇室严令不允民间使用、收藏秘色瓷。
可是,尽管手里捧着这独一无二的传世手艺,沈家的瓷厂依然日益惨淡,传到了沈仲纶手里,就更是江河日下。沈仲纶情急之下,竟然私自将专供朝廷的秘色瓷卖给了西域的商人,这一旦被朝廷查知,将是满门抄斩的祸事啊!
如何消弭祸端?沈秘色便成了沈仲纶手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攀附上一方权贵,便是沈家未来唯一的出路。
陆吟,是沈秘色自己选就的夫婿。比之沈仲纶拿来的名单上的人,毕竟陆吟是沈秘色唯一曾经见过的——尽管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尽管那一年她只有八岁……
可是陆吟此时远在西域边关,何时能够班师回朝都是一个未知之数。所以沈秘色毅然决定亲赴西域。恰好朝廷有一批粮草要运去西域,沈秘色便与之同行。
一路奔波。
押运的军队忌惮着朝廷日期的严令,而沈秘色则是沉浸在自己的惆怅之中。
当终于出得玉门关,车厢外的风骤然凛冽起来,沈秘色知道,自己那曾经以为还在遥远未来的命运,已经铺排在眼前了。
本就是自己选择的命运,可是当自己终于要伸出脚去履践之时,心下却为何依然有这许多惴惴地不安,与煌煌的——不甘?
已然踏上了这西域的大漠,早己不是大唐的十里软红;耳鼓里猎猎的是塞外的罡风,曾经伴随着自己成长的吴侬软语如今只能沉浸在思乡的梦里……
是夜,月色清朗,大漠静谧。押运官通传过,说天德关已然不远,今夜连夜赶路,明日一早便可到达。
沈秘色的心不由得紧紧被提拽了起来。
仿佛是为了应和沈秘色的心境,车厢外传来的马蹄声也渐渐杂沓,全然不见了之前的整齐有序。更为异常的是,许多驮运粮草的马匹,不约而同地兮溜溜嘶鸣起来,任凭赶车的官兵如何挥舞鞭子,只是一径地用前蹄刨着脚下的沙砾,不肯前行!
少顷,沈秘色所坐的马车也跟着颠顿起来,显然给自己拉车的马匹也感受到了其他马匹同样的焦躁情绪。
沈秘色心头不禁惶急,却不知道这惊惶何来,自己又只能呆呆地坐在车厢中,丝毫帮不上忙。
忽然,远处,一声清亮的羌笛声骤起。沈秘色心下说不清为何地咯噔一个惊跳。顾不得繁缛礼节,沈秘色高高挑起窗帘,极目向羌笛声响处望去——
天边,幽蓝夜幕与如银大漠的交界之处,月如弯钩。一队黑色的身影仿佛从月钩之下奔出,势如乌云,迅疾如风,转眼间已经冲到了粮草押运队身前!
黑衣、黑色头巾、黑色的面纱,黑色将马队几乎融入了幽蓝如墨的夜色,全然无法分辨他们的身份!
押运官凛声惊呼:“这是朝廷押运至边关的粮草,你们这群宵小,意欲何为?!”
却没有应答,只看得见一片弯曲如新月一般的刀举起,映着如银的月光,仿佛一泓泓清冽的泉水,骤然倾泻而下——噗噗,无数闷声响过,一朵朵血花如激射的焰火,腾空而起!
许许多多的官兵,尚未辨清形势,便在懵懂之中,葬身于弯刀之下!甚至——都来不及惨叫一声……
一柄柄锋利如泓的新月弯刀,从一个身体上窜出,便又迅疾地插入了另一个躯体!弯刀闪过之处,一个个刚刚还鲜活着的生命,便颓败成冬日的落叶,片片凋零于萧萧大漠!
沈秘色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让自己的惊恐嘶叫出声。她的指甲深深扣入车厢的窗棂,有的指甲已经被窗棂折断,一丝丝殷殷的血,从嫩白的指尖滑下,沈秘色却压根没有感觉到。
有一种惊恐远远比肉体的疼痛更为鲜明。尤其,眼前一个个生命的凋零,都将死亡的阴影一步步地向自己推进……
眼睁睁看着死神一步一步走来,自己却根本没有任何抗拒或逃避的法子,这种心理上层层堆叠起来的恐惧,竟然比死亡本身更加骇人!
茫茫大漠,陌生西域。
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自己可以逃生的方向,沈秘色的心渐渐麻木——既然无力逃生,索性引颈赴死就是!
呲——,嚓——,一阵低沉却又清脆的裂帛之声传来。沈秘色深深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这声音便是新月弯刀劈碎车厢门帘所发出的声响——死神,终于破门而入了!
那般清澈如泉的刀锋,滑进肌骨,是不是会犹如山泉般清凉?
即便是死亡,但是刀锋与肌骨相接的那一刻,是不是也会是舒畅多于疼痛?
风沙西域,莽莽大漠,肌骨对于水的渴望,是不是可以全然掩盖下死亡的——残酷?
沈秘色恬然地闭目等待着,等待着皮肤染上那清泉般的清凉,等待着自己终于可以释然的解脱……
身边,一个身影裹挟着浓重的迫近感,氤氲袭来。沈秘色甚至感觉得到,寒凉的刀光,映着如水的月色,凛凛地映射在自己的脸颊之上。
自己的脸颊,此时一定与无垠的大漠一般,苍白、寒凉。
沈秘色高高仰着面颊,静静地、绝望地等待,却——始终没有。
当沈秘色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刚刚想睁开眼睛时,却忽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夹带着腥膻之气蓦地激射而来,直直溅上了自己冰冷的脸颊!
沈秘色不禁“啊——”地惊叫出声,猛然睁开眼睛,向身边望去——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柄弯刀落处,两个黑衣的身影跌落在马车前!
被杀者是黑衣人,可是杀人者同样是黑衣人!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沈秘色反应过来,那杀人的黑衣者己然伸过长臂,探手将沈秘色掠入怀中,拧身飞纵上马,映着幽蓝夜色,奔向如盘的圆月!
沈秘色努力不让自己跌入昏迷,她用尽气力睁大双眸,凝神望向搂抱着自己的黑衣人。
夜色幽深,仿佛水墨洇入水中,层层浸染。
月色星辉,却无法穿过他一身浓密的黑衣,只恍惚看得见他眼侧的轮廓。
他,是谁?
他们,要做什么?
沈秘色顾不得马儿飞奔卷起的风沙,哑着嗓音喝问:“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夜色幽蓝,大漠如雪,那黑衣人终于在骑行的间隙,向沈秘色瞥来一波眼光——
湛蓝如波,盈盈潋滟……
那是一抹直达心底的幽蓝,深邃、轻灵,仿佛蕴藏着千万年的诉说,又满含着千万年的忧伤……
沈秘色的心,重重一坠。
仿佛被施了魔法,讷讷着,再也无法继续之前的坚硬,再也无法问出之前的问题。只能定定地望着他,甘心情愿地被他带走,哪怕海角天涯!
月色似银。
大漠如雪。
夜色幽深。
天地宁谧。
只有这一抹蓝,亘古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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