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苏联茔”的大伯<br> 1953年9月。<br> 我吓坏了,生命末日般尖叫着嚎啕,两只小手拼命想抓住深坑泥壁里突露出来的石头,爬上去。手划破了,脚踩不住,不断跌落下来。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或许更长时间,我记不清了,因为我完全吓蒙了,嗓子也快哭哑了。猛地想起奶奶讲大山里有狼,狼有血红的舌头,尖利的牙齿,我完全绝望了。<br> 我后悔不该不听爹妈和奶奶的话。<br> 几天前,我们全家才随着爹的工作调动来到大连。我第一次见到山,大人忙着安顿家,顾不得带我到山上玩儿,说忙完了一定领我上山。可是好奇心使我再也等不及了,自个儿偷偷上山。新奇的诱惑使我完全忘记了害怕,什么树林有狼,草丛里有蛇,一股脑儿像上学前听奶奶讲的古老的故事一样忘了个溜干溜净。<br> 面前只有山涧清亮的溪水,树林上空快活的风,秋阳下翻金弄绿的柞树叶子。更吸引我的是那蓝天下高高的山顶到底什么样?站在山顶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能摸到棉花样的白云吗?<br> 万万没有想到,脚下打个滑,会滚跌进山坡一个大坑。大人没告诉我上山会有这种危险,始料不及,使我感到不虞之灾是末日来临。额头上的血口,更增加了我的惊恐,我的充满生的强烈欲望的哭喊,冲出坑口,四野扩散,可是山上没有人。<br> 我来到这世上,也是第一次懂得,人生途中原来危机四伏。<br> 就在我声嘶力竭的时候,初秋阳光灿烂的坑口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老人脸。<br> 我像见到世界上最亲亲人一般委屈地拉长声调放肆地哭起来,这哭声似乎还充满一种怨恨,你怎么才来。<br> 他伸下一根树棍,用低沉的声音说:<br> “攥住,孩子。”<br> 我两手紧紧攥住,这是攥住了生的希望呀。<br> 他极有手劲,一下把我拉拽上去了,原来救人也是这么容易。<br> 声嘶力竭和惊恐,或许额头流了点血,一到上面,我便软瘫在他怀里,半昏迷过去。<br> 我只觉得一颠一颠地伏在他的肩背上下了山。<br> 他的脊背是那样宽阔和温暖。<br> 后来好像进了屋,他把我放躺在床上,用湿湿的毛巾擦额头上的血,我便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只见他俯身看我,浓眉下眸中充满了慈祥和爱怜,轻声问:<br> “还痛吗?”<br> 我说:<br> “有些痛。”<br> 他说:<br> “坚强些,孩子,你是男人呀。”<br> 这亲切而鼓励的话语,让我感到有股亲近的暖流在心胸荡漾,觉得自己似乎永远离不开他了。<br> 我小声问:<br> “我可以叫你大伯吗?”<br> 他温和地笑着说:<br> “当然可以。”<br> 我叫了声:<br> “大伯。”<br> 这样,他成了我的大伯。我有了大伯,多么高兴呀。<br> 恐惧和疼痛一下消失了。<br> 大伯转过身,从他身旁桌子上的一个自己编的精致的小筐里,抓了一大把小野果给我:<br> “你出了一点血,不要紧,这是山枣,多吃些,补血。”<br>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双手接过山枣,这滚圆褐红色的小山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拿起了一粒放进嘴里,果肉酸甜。我吐出核说:<br> “好吃。”<br> 大伯说:<br> “秋天的山枣很多,吃吧,孩子。”<br> 我兴奋起来:<br> “大伯,你带我去采摘好吗?”<br> 大伯说:<br> “当然可以,今天不行,等会儿,送你回家,你自个儿上山,父母在家里也不知会昨担心哪。”<br> 大伯送我快到家时,让我自己回家,大伯没进去。后来我知道,大伯独自住在“苏联茔”内,不到外面任何人家。<br> 大伯是瘸子。<br> 大伯是“苏联茔”的护茔员。<br> 这片茔地,在城市的山林里,离我上学的捷山小学不远,穿过居民楼,有条小碎石铺的路,曲里拐弯,直通“苏联茔”。<br> 这片茔地最早是埋“白俄”的。光复后,苏联红军进驻大连、旅顺,牺牲的苏联红军战士,有的也埋在这里。中国人不埋这里,有埋自己亡故人的地方。<br> 茔地最高处,在一个花岗岩砌起的基座上,矗立着一个青石凿成的沉重的大十字架。座底上刻着俄文,那时候小,不认识,但认得上面有“1904”。大了,上中学后,学历史,知道这片茔地建在争夺中国殖民地的日俄战争期间。<br> 茔地四周是一圈铁栏杆,年久了,有的地方油漆风剥雨蚀,露出斑斑驳驳花纹样铁锈。茔地上空覆盖着一片苍翠的树木,枝叶交错,荫庇着长眠异国的亡者。<br> 很静。<br> 看来俄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也是很会选风水的。<br> 缓缓的小山坡,修成一排排台阶式的茔地。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愈发显得幽静。连夏天也绝少听见蝉落在林中的呜叫。<br> “我们晚上睡觉要静,死去的人也要静,他们休息了,永远那个了。”大伯告诉我,没有温和的笑,一脸沉重的凝思。他在想什么?<br> 大伯走路快的时候一跳一跳的,右脚朝里钩弯,走路往里甩,好像一把镰刀割草。怪不得茔地里没有高高的杂草,只有绿油油如地毯的小草。当然不是用脚割的,大伯有一双粗大的手,只许荏弱的小青草长,别的什么狗尾巴草,牛蒡草,艾蒿子……一见长就薅,连根薅,一棵不留。大伯两只手的手指张开,伸直,就像两把小蒲扇,什么杂草不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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