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加泽里初来双江口时,镇上还没有这么多房子。<br> 当时就一个木材检查站、一家十多张床位的旅馆、派出所执勤点和一个茶馆。茶馆老板姓李,对茶水生意并不上心,整天捧着个大茶杯面无表情,偶尔,西山落日烧红漫天云彩,东方天空的蓝色越来越深,月亮从那深蓝色中幻化而出,李老板拿出一把二胡,给弓子抹上松香,琴声未动,先就沉吟半晌,等到琴声响起来,反倒不如那无声的沉吟有诱人的滋味与吊人胃口的玄想。<br> 在县城上高二的拉加泽里回家休了暑假,决定不再回城上学了。他从已经转移走的伐木场没有拆尽的旧房子上拆下来一些旧木料,请拖拉机拉到双江口镇上,盖他简单的房子。<br> 大型国营伐木场迁走,不是说每一株树都砍光了,只是残剩的森林“不再具有规模化的工业开采价值”。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木材可以进入市场自由买卖,那些残剩的森林,对当地政府和机村的老百姓来说,如果只是论钱,还有上亿上十亿的价值。<br> 整个地区都为木材买卖而兴奋,甚至有些疯狂了。<br> 双江口镇从诞生到消失,一共不到二十年时间。这个镇子建立五年后,高二学生拉加泽里来了。拉加泽里是机村人。<br> 但他的建房工程刚开始就停顿下来了。<br> 一个姑娘来了,守在他身边无声啜泣。哭泣的姑娘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情人。姑娘哀哀地哭泣,想以此阻止他这简陋的工程,跟她回学校继续念书,实现他们共同上大学的梦想。<br> 拉加泽里铁青着脸,没说一句话。<br> 姑娘哭了足足小半天,没有什么效果,就用头巾掩着红肿的眼睛离开了。第二天,拉加泽里坐在那些修房子的木料堆上,整整一天,没有说话。太阳快落山时,茶馆李老板走上前来,问了他一句话:“年轻人,你想停下来吗?也许你真该停下来,看你让那个姑娘多么伤心啊。”<br> 这是镇上第一个跟他讲话的人,拉加泽里笑笑,说:“要是我跟她一样有父亲把家里照顾得妥妥帖帖,不用她劝,我也跟她回去上学去了。”<br> 李老板喉里发出他的胡琴一样模糊而悲切的声音,转身走开了。<br> 答过这句话,拉加泽里就开始动手搭建他的房子。<br> 木材检查站站长罗尔依来了,他用脚蹬蹬地上废旧的木料,说:“喂,小子!这些木料你办过手续吗?”<br> 拉加泽里说:“这是人家扔了不要的,废料。”<br> 罗尔依站长提高了声音:“不要绕弯子,回答我的话。”<br> “什么手续?”他铁青着脸反问。后来,跟镇上的人混熟了,人人都要对他说:“那天,你的眼神真是把人吓住了。”他是什么眼神呢?惊恐?是的,惊恐。愤怒?是的,愤怒。仇恨?是的,仇恨。悲哀?是的,悲哀。当所有这些情绪都出现在他困兽一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检查站长罗尔依也被镇住了。<br> 拉加泽里又接着追问了一句:“什么手续?”<br> 罗尔依站长稳住了神:“什么手续?现在保护森林了,动一块木料也要林业局的审批手续。”<br> 全镇的人有一多半都围了上来,有人希望这不知深浅的小子被狠狠收拾一下,有人希望因手握大权而没人敢招惹的罗尔依丢一次脸。 “你就说到底要干什么吧?” “回你们机村打听打听,哪个小伙子在我面前不是规规矩矩的。”<br> “我不用打听,我就是用这些废木料来盖个小房子,你就明说,让不让我盖吧。”拉加泽里停下手上的活,眼里的光芒比他提在手里那小斧子上的光芒还要可怕。<br> 这时,倒是罗尔依显出了退缩的意思,他环顾着四周,说:“看看,大家看看,我不过是依法办事,这小子倒……”他的眼光跟李老板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李老板哈哈一笑,走上前来:“罗站长消消气,念这小子刚刚丢了那么好的女朋友,可怜可怜,抬抬手,放他一马。走,走,到我那儿喝口茶,顺顺气吧。”<br> 罗尔依就扔下旬狠话,跟着李老板去了。<br> 围观的人们没有看到期待中的好戏,就像失去了垃圾的苍蝇轰然一声,四散开去。<br> 拉加泽里站在原地,麻木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天气并不太热,要不是李老板适时出现,他都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把手里的斧子劈到那个可恶家伙的脸上?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他以后的种种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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