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漫长的三天<br> 1993年元月18日<br> 我会找到自己的方向<br> 从夜晚到白天<br>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留在<br> 这个天堂里<br> 时间可以让你屈服<br> 时间可以破碎你的心<br> ——(英)艾力克?克拉普顿:《泪洒天堂》<br> 冬季里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谭渔重访项县,来看望曾经和他相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锦,和谭渔现在工作的那座城市名字相同。十多年前正与他热恋的锦突然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这个痛苦的事实多年来一直深深地折磨着他,无数次的决心和计划终于促成了他的这次项县之行。<br> 小城的车站往往给人一种寂静的印象。没有火车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人走动,红砖红瓦的候车室蹲在高高的用暗红色的石头包起来的高台上显得有些寂寞。现在潭渔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第一次路过项县在项县下车时的情景。冬季的阳光刚刚越过一些赤裸着枝条的杂树把淡淡的光辉洒在站台上,这使他感觉到有一层暖意覆盖了他的视线,在开阔的车站广场上他没有看到锦的身影,这多少使他有些失望。锦,他在心里暗暗地说,你真的这样拒绝我吗?现在他重新闭上眼睛来回忆锦的相貌,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锦的形象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模糊一片。他想,锦,你现在怎样?你的面容还是多年以前那样总是有些忧伤而动人吗?这些年过去了,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谭渔不敢往后想,他睁开眼睛,窗外立在潮湿空气里的树木迅速地朝后退去,在他视线的远处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灰红色的建筑,那些建筑在布满灰尘的玻璃后面变得模糊不清,在列车慢下来的速度里轻微地滑动。<br> 谭渔看到有几个旅人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往下取东西,他犹豫了一下在心里说,看看吧,下去看看她。他这样在心里说着开始往旅行袋里放东西。一只茶杯;烟和打火机;苹果桔子与水果刀;一本书——《往事与断想》。现在他已经像一个经常在外很有经验的旅行者了。在那一瞬间谭渔突然想起了兰草,接着他又想起了叶秋。这真是很奇怪,我只不过是下车去看看我的老同学,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这是给谁说呢?给我自己吗?别说我自己,就是她们跟我一块又能怎样呢?他尽量的不去想她们,可奇怪的是他却想到了他的家乡,那片生长着绿色也生长着黄色的土地总像一个极大的背影使他无法摆脱,他隐隐地闻到了从自己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臭蒜气,这种感觉里的臭蒜气使他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穿过玻璃看到了那座常常出现在他记忆里的灰红色的候车室,列车已经真的抵达了项县。<br> 站在项县火车站那座仿佛梦境里的建筑面前,谭渔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在过去所经历的往事很难在现实生活里重现。他曾经许多次回忆起他第一次来项县时阳光灿烂的情景,他很想重新感受一下断隔了多年的阳光和心情,可是目前已经不可能了。灰色且潮湿的天气和飘洒的雪花更换了项县仅存在谭渔记忆里的某些印象,在季节的流失里项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楼层不高但风格很有个性的建筑向谭渔表明小城人在观念上发生的变化。平坦而宽敞的车站广场停放着几辆出租车,车的档次不算太高,可能来自韩国或者内地南方的某个城市,这些红色或白色的小轿车装点了项县的脸面。一位长发披肩但眼角摺满了皱纹的女人把脸嵌在车窗上朝客人们微笑,后来她看到了谭渔的眼睛,她似乎读懂了那双眼睛,她把手举起来朝谭渔摆了两下,对走近的谭渔说,到哪?<br> 女人的问话如同一片薄薄的冰突然滑进谭渔的思想切断了他的记忆,在那一瞬间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他曾经熟悉的街道的名字。由于记忆的障碍,使他突然改变了自己乘车进城的想法,他说,很近,前面就到。那女人收住了她的微笑,她已经不再理他,她的目光已经探到他身后的某个旅客的脸上。女人那过于职业化的表情破坏了谭渔的心境,眼前的一切似乎离他十分遥远,变得不真实起来,他真切地怀念起那个仿佛十分遥远而又近在眼前的充满阳光的冬日了。他站在满是被寒冷所冰冻住的脚窝的广场上,看到阳光改变了某些物体的颜色,使那几家低矮的临时修建的小铺子更加具有立体效果。他十分渴望锦从某个饭铺里朝他奔跑过来,这是他站在候车室的台阶上迟迟不动的唯一原因,但他看到的只是从饭铺里散发出来的灰白色的气体和渐渐远去的几个灰色的背影。他注视着每一个散发着热气给人温暖的门洞,最后他眼前终于出现了锦,锦还是在学校时的那副穿戴,她修长的身影如同阳光一样驱赶着他身上的寒意,他看到锦朝他奔跑过来,锦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站住了,她用一种使他无法忍受的目光看着他。谭渔手中的提包滑落在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拥抱着她,他感到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可是一眨眼,锦就不见了,那个动人的场景只是他的一种设想,现在那设想已经被空荡的车站广场化为几分凄楚。谭渔咬了咬牙,提起行李走过冰冻的土地,把那些飘浮着热气的小铺子抛在身后。谭渔穿过一片两边长满了麦子洒满了阳光的田野,慢慢地接近陌生的项县。<br> 最初映入谭渔瞳孔里的是一些旧式的建筑,那些建筑由于岁月和世事的剥离已经显得十分苍老,一根又一根曾经被涂染成朱色或玄色的门柱现在显得是那样丑陋而瘦小。这就是项县的历史了,谭渔想。锦的幼年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度过的吗?阳光越过狭窄而尖的屋脊照到街道西侧的柏油路上,柏油路由于人们长期的行走和失修现在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样子,那些坑坑洼洼的路面和被冰冻的泥泞在阳光里闪闪发亮。锦的发辫就是在这样的街道上日复一日地走得越来越长的吗?锦穿着白底红花的布衫一蹦一跳地行走,书包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她那还不甚丰满的屁股。谭渔不由得笑了一下。他看到一位老人搬着一只矮凳从东边房屋的阴影里走出来要到西边的阳光里去。两边房屋的出厦下面已经坐了几个取暖的老人,老人们端坐的姿态使谭渔感觉到那就是一些凝聚的时间,或者说是项县历史的一部分,他们一定目睹或经历了在项县所发生的一些重大的事件,比如十年前那家姓周的油坊失火。<br> 姓周的人家居住在一条被项县的祖先们命名为大同的街道上,他们在后院的房子里偷偷地开起了油坊。油坊的生人是一个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入,他白天到街道办的白铁社里去上班,到了晚上,就躲进后院的房子里偷偷地磨油。他的妻子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女人,由于身体瘦弱她向街道委员会的主任请了长假,这使她在白天有更多的时间去料理油坊里的一些繁杂的小活,在她的身上,时常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和喂养那头拉磨的驴子的草料气息。但是在秋季的某一天深夜,周家的后院突然燃起了大火,当那场噼噼啪啪的大火惊动四邻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周家夫妇都丧身于那场不知道原因的大火里。锦是在一个初夏的上午对谭渔讲述这个故事的,当时他们坐在那所他们就读的师范学校教学楼第五层的某一个教室里。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对面坐着,窗外操场上的欢笑声仿佛离他们十分遥远,谭渔痴痴地望着锦,锦单薄的衣服被窗外射过来的阳光所穿透,谭渔所看到的锦那成熟的乳房如同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锦没有察觉到谭渔那如火的目光,她仍旧沉浸在那件凄惨的往事里。她说,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的原因。<br> 你呢?那天你在哪?<br> 姥姥家,还有我妹妹。锦停了一下又说,我姥姥住在县城的东部,那大半夜里我起来帮姥姥倒开水吃药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冲天的大火。那火光映红了一些房子的屋顶和灰色的天空,我就惊叫起来,我说姥姥你看,火,谁家起火了。姥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那些白色的药片从她颤抖的手卜-滑落下来,她扶着我的肩,姥姥说,离这儿远吗?我说,不远,好像就在眼前。姥姥的双眼几年前就已经失明,她说,我咋没有闻见气味。我说,我也没有闻见。姥姥不再言语。那天夜里我一直依在姥姥的身边看着窗外的火光慢慢地淡下去。<br> 你当时没有一点感应吗?<br> 姥姥有感应。有一会儿姥姥对我说,锦,我心口憋得慌。我忙把茶水送到姥姥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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