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r> 子恩常常会在梦里看见那片森林,只是在黑色的森林里,她从来没有找到过他。她说,真是奇怪,明明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那里,却怎么也触不到他。在黑暗中,心里明白他的确是消失了。<br> 他的父亲是矿区有名的地霸,神秘凶狠,人们传说他母亲不明原因的死亡就是他父亲所为。父亲打他,残忍地打,找不到他就吹哨子命令兄弟们翻遍整个矿区把他揪出来,然后打到他不能起床。<br> 子恩不知道他恨不恨他的父亲,他从来都不说。她只看到他打那两个欺负她的小混混时,用脚狠狠踢他们的脸,残忍如同他的父亲。他只对她好,每天早晨把刚出锅的油饼放在口袋里送到她的学校里,不说话等着她吃完才走,耳朵下面有干结的伤疤。她曾轻轻触摸过那块伤疤,觉得那是他身上的温柔。<br> 她的父亲不允许她跟着他玩,她频繁地对父亲撒谎以和他在一起,逐渐长大的她,始终坚定地信仰他,依恋在他身边。迷恋他隐藏在凶悍下面,来自骨子里的温柔。<br> 小学毕业的夏天,她跟着他去远处一个大的荒废的矿井。他们从没进去过,只听说里面洞壑交错,很是神秘。<br> 他从封闭的井口中找到一个小通道,带着她进去。里面很乱,到处都是开采残留的煤渣。他们小心翼翼,每经过一个岔口,他都划下一个标记。迷宫般的洞穴让她兴奋,冲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尖叫,立刻从黑暗中爆发出一个回音与她回应。他拉着她的手,怕她丢失,在每一个岔口都会让她选择方向。<br> 她问他,这里面会不会住着魔鬼?<br> 不会,没有的。<br> 那我们死了以后就来这里当魔鬼吧,她嬉笑着对他说。<br> 你想要当魔鬼吗。<br> 是啊,我们一起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你爸爸再也找不到你,我就能保护你了。<br> 他沉默。<br> 前面又有一个岔口,她好奇地跑了过去,他拿手电筒的光线跟随着她,她冲一个深洞尖叫的时候他突然关掉了手电筒。她立刻转身跑到原来的位置抓到他,高兴地摇晃他,他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打开光线照她。她摇他的手,我都抓到你了你怎么还不亮灯啊。他在黑暗中说,先不开,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摸索着坐下,他握着她的手,长久地不说话。<br> 你怎么了,她把脸转向他,却一片漆黑看不到他。<br> 没什么,子恩,你害怕吗。<br> 有一点,我们一会儿出去好吗。<br> 好。他说。<br> 爸爸不让我和你一起玩,以后也不让。<br> 那你呢,你要和我一起吗。<br> 我不告诉你,出去再告诉你,她笑。我们走吧,快开手电筒,什么都看不见,不能违反我们的规则啊。她摇他。<br> 他一下子抓紧她的手,子恩,听我说,我会带你出去的,不要怕。刚才不是做游戏,手电筒不亮了,我想是灯丝坏了,没关系,我会带你出去的。<br>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感觉到他的手指冰凉。<br> 他带着她慢慢摸索,黑暗使他无法辨别方向,寸步难移。过去很久,仍看不到一丝光亮。他不再说话,拉着她艰难地移动。她也安静,又感觉到他心跳的声音。终于失望的时候,他对她说,坐下来休息吧。<br> 我冷。她颤抖的声音让他心疼。他把她冰凉的小身体抱在怀里,触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他专注地寻找出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无声地哭了。不要怕,我们会出去的,他像父亲一样安慰她。她哭,我们是不是要当魔鬼了。不会的,不会,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br> 他们睡着过很多次,每次都是他惊慌地摇她醒来,要她和他说话,起来再摸索找出口。他们已经被时间弃绝,黑夜白天都不再出现,只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暗。饥饿,寒冷,恐惧,疲劳,干渴,生命的底线被反复翻起。<br> 当她的回应越来越微薄的时候,他就背起她继续摸索寻找出口。她已经不再恐惧,在他前所未有的脆弱真实的感情里,即使成为魔鬼,森林,亿万年,也不会孤独。她想告诉他她要和他在一起,永远的。可是她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她感觉每次睡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她都相信这次睡去就不会再醒来了。可是她能听到他在叫她,子恩,子恩,能听到他绝望地喊谁来救救我们,救救子恩。而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像一束即将消失的光线。<br> 她在他的怀里,知道这不是他做的游戏,也许是这里的魔鬼对他们做的游戏,让他也领略了一次绝望。她想对他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们会成为善良的魔鬼,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没有人能够在你的耳朵下面划出伤疤。<br> 她在迷蒙中感觉到他的呼吸,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扑打在她的脸上。干枯的嘴唇贴在她的唇上,有液体流入她的体内,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彻底枯竭。<br> 她的生命就在他手中,她已经丧失水分。他用他的唾液喂养她,阻止她枯萎。多年以后,她看到“涸辙之鱼,相濡以沫”时,泪流满面。<br> 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了,那束微弱的光线始终没有灭,照耀着她。她知道,那是他。<br> <br> B<br> 醒来的时候,子恩见到了光亮,见到了父母,见到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在医院里看她,唯独没有见到他。她没有问,她知道他会和她一样看到光亮。<br> 花生,全矿区的人找了三天才找到昏迷的我们。原来我们在地下经历的只是三个昼夜,却长久得让我以为是亿万年。无边无际的黑暗,沉睡,相濡以沫,不再有孤独,恐惧,危险。就是这样在一起的亿万年,也不过是三个昼夜而已。<br>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隐约听说我们被救出来后,他还没有康复就被他父亲恶毒地打,他拖着断掉的手臂跑出了矿区,再无音讯。他真的消失了,在把我放回光亮中之后,从此再也不做关于黑暗的游戏了。<br> 你想要他回来吗。<br> 不,不想,不想再看到他的伤疤。只是我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他,没有机会了。对于任何人,我们都要告诉他自己的爱憎,要毫无保留地让他知道,因为你不知道身边的人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包括自己。<br> 他走后我开始抽烟,以他的姿势。这是我纪念他的唯一方式,是纪念,不是想念。纪念他的霸道强悍和偶然流露出的柔情,纪念他口袋上面的油渍,纪念黑暗中他的呼吸,纪念他口中叼着的烟,纪念他耳朵下面干结的伤疤。<br> 最终这纪念,黯淡消亡了子恩的希望,让她长成了一个放弃希望的女子。也让子恩成为了纪念本身,成为了他身上携带的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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