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简报
一
安全简报(第×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监处××××年×月×日
本月份公司计划发电58520.02万千瓦,实际发电50317万千瓦。统计事故3次,障碍4次,人身轻伤2次(均不影响安全生产记录),截止月末实现安全生产293天。
但还有许多不安全现象。×月×日一号炉大修中,一号磨煤机缸内换钢瓦,拟用卷扬机移转缸体时,卷扬机突然断电,制粉一班班长王占元进入缸内检查,未将卷扬机启动器置于停电位置,当王进入缸内后卷扬机突然转动,造成钢绳断裂,幸未伤人。责任者:操作者太人……
我说不清这件事是不是个预兆,但我说得清,这件事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开始。面对眼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孔,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我凝视着她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我的鼻子极力地接受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任何一丝气息,我的嘴唇不停地张合,用不间断的说话来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与疑惑。周日午后慵懒的阳光与大厅里暧昧的灯光混合在一起,令我的感觉总是与一些幻觉重合在一起,我真的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置疑它的真实性。
对面坐着的女孩叫曲丽,在这个令人难以琢磨的午后之前,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在公司大院里出出进进,看着她和一些同事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本来,我以前也是有机会和她说说笑笑的,但自从我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意后,她对我总是十分冷淡。用冷淡来拒绝一个求爱者本是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如果说冷淡可以令我知趣地走开的话,那么随后她与另一个小伙子开始的一场倾厂之恋,却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那个小伙子叫刘洪力,是和我同一批人厂的大专生,进厂后下班组当了工人。所谓倾厂之恋,是指他们的恋爱惊动了全公司的职工,因为曲丽长得漂亮,厂里厂外自然就少不了许多像我一样的追求者,也许是为断了我们这些人的念头,在一次公司团委组织的舞会上,曲丽公布了自己与刘洪力的关系。当时有个小伙子邀请曲丽跳舞,曲丽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要和我男朋友跳。小伙子瞪着一双愣眼问:谁是你男朋友?曲丽说,刘洪力呀。在一大片惊愕的目光中,曲丽与刘洪力开始轻移舞步。当时我也在场,我发现整个舞会上曲丽只和刘洪力一个人在跳,他们的眼睛都亮亮地凝视着对方,专注而又柔情。
喝点什么?我说。
原汁红酒吧。曲丽说。
原汁红酒和饮料一样,算不得酒。我说。
我怕喝醉了,所以只能喝原汁红酒。曲丽说。
我不好再劝,只好点了一瓶原汁红酒。西餐厅里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连音箱里播放的音乐的音量也很低,音调舒缓,像在轻声述说着什么。说心里话,我本人极不喜欢吃西餐,但请女孩子吃饭,我却偏爱西餐厅,我认为西餐厅的氛围很适合一对男女交谈,再大嗓门的人到了这种环境也会情不自禁地放低声音。而面对放低声音的异性,不是幽会也似幽会了。
我说,真想不到,你能同意和我一起吃饭。
曲丽说,这有什么,吃顿饭又不违法。
我说,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些特别。
曲丽说,是吗,现在特别的事情还少吗?
我咂了咂嘴没有吭声,其实这次见面的机会来的十分偶然也十分简单,我在街上遇见了曲丽,打招呼的时候顺嘴就说出了要请她吃饭,我想她一定会拒绝我的,想不到她竟接受了,至少在几分钟之内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进行了。西餐厅赋予了我们一种意外的诗意,也使曲丽在我心里本来很坚硬的记忆变得柔软起来。
我说,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曲丽说,你说对了,我近来的心情的确不是很好。
我说,为什么?
曲丽说,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很烦。
我说,这就是我们能够坐在一起的原因吗?
曲丽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喝过一杯红酒后我的心情已经有所好转了。
我说,是不是你们闹别扭了?
曲丽的眉头微皱了一下,她当然知道我说的你们是谁,我这么问纯粹是惯性思维的结果,我想不出让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子心烦会有什么另外的原因。
曲丽说,我们没有闹别扭,我们相处得很好,你可能知道,洪力他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这阵子他一直在加班,我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
我说,所以你才心烦?
曲丽说,也不是,我们虽然见面少了,但却经常通话,只要他闲下来,他就会打电话给我。
曲丽说到这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手机,我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下她的那只小巧的手机,手机很普通,款式也有些落伍,但它却是一对男女恋情的见证,有多少情话是通过它说给对方的呀!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并开始对自己此时的心理产生了怀疑,我究竟是什么心态呢?是追求的延续,还是花钱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我是一个固执的人,即使人家已经名花有主,我仍然难断这个念头。我曾无数次地把自己与刘洪力做全方位的比较,自然条件方面,我的身材高大,刘洪力的身高却只有一米六九;我的面部线条硬朗,五官与身材搭配起来和谐而帅气;刘洪力面相阴柔,与偏矮的身材搭配起来显得小气而猥琐。家庭方面,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说我生于书香门第一点都不过分;刘洪力家在农村,考学入厂才勉强成为城里人。还有一个方面,是我们目前各自的身份,我是公司安监处的干部,而刘洪力不过是生产一线的一个焊工,尽管他是劳模,但谁都知道时下已经很少有人把劳模当成一回事了。当成一回事的是蓝、白领之分,目前蓝、白领之间的收入差距越拉越大,几乎就是两个阶级的人了。
你们是很特别的一对。我说。
一个机关干部爱上一个工人,这种例子不是很多。我又说。
洪力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曲丽说。
可他毕竟还是工人。我说。
曲丽翻了翻眼皮,看得出她对我的这句话有些反感.但她却没有反驳我。曲丽是公司培训部的一名干部,身份和刘洪力是不对等的,和我倒是很相当,我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妥也很可笑,但没有办法,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这种惯性思维。
公司已经安全生产二百九十三天了。我换了个话题说。
是吗?曲丽应道,然后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
如果安全生产达到三百天,我们都能拿到一笔不菲的奖金。我说。
普通工人得一千元,像你我这样的处室干部能拿三千元呢!我又说。
你觉得满足了?曲丽的嘴角斜了一下说,据我所知,各部门的负责人要拿到八千元呢,老总们可能要拿到好几万。
我扯起这个话题,目的是想用奖金的等级来刺激一下曲丽的自尊心,让她认识到自己与刘洪力之间的差距,没想到她以同样的办法反击了我。我有些尴尬,就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餐桌顶上是三只柱形的吊灯,灯光是深蓝色的,照在曲丽的发梢上带出了一圈蓝色的毛茸茸的光边,这如丝如织的光线使喝了酒的我有了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骤响起来,曲丽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手机,但响铃的不是她的手机,而是我的手机。我掏出手机接电话,电话是我的上司安监处长老曹打来的,他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厂房里出了人身事故,我们都要立即赶到现场。
可是……我望了一眼对面的曲丽,犹豫了一下。
可是什么,必须要快。曹处长说罢电话就断了。我其实知道这是件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情,我脱口说的“可是”不过是对曲丽的一种交代,或者说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罢了。收起手机后,我跟曲丽说_『声对不起,就立即离开了西餐厅,疾疾往公司赶。
二
安全简报(第×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监处××××年×月×日
×月×日15时55分。三号机组大修现场,三号高压加热器解体大修,汽机分厂焊工班焊工刘洪力进入高加器内作业,焊枪刚一触及其壁即造成触电,监护人员高刚随即打闸报警。事故原因待查……
我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有关人员封锁。封锁圈外挤了不少围观的职工,公司的头头脑脑也来了不少,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厂房内的庞大噪音像是一个哮喘病人夸张的喘息声,令人的神经不知不觉就绷紧了。
解体的高加器内已经没有人影了,我挤到已经赶来的曹处长身边,低声问:伤者呢?曹处长说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我又问生命有危险吗?曹处长斜了我一眼说,已经咽气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儿,想问死者是谁,但一见曹处长那快要下雨的脸,我知趣地把话咽了下去。
我是在事故通报会上才知道死者是刘洪力的,刘洪力所在的焊工班的休息室成了临时会场。我们公司的头号人物尹总也参加了会议,我看见他冷着脸坐在焊工班长那张摇摇晃晃的破转椅上,他身后有个人递给他一支烟,他虽然接在手里,但看也没看就把它丢在地上。
请把事故如实讲一遍。尹总说。
讲述事故经过的是焊工班班长老陈。他是站着讲的,由于紧张,他的身体不停地抖,讲得有些磕磕巴巴,但大家还是听懂了。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这天下午,焊工刘洪力和高刚来到解体的三号高加器干活,由于高加器内部是装蒸汽和水的,按安全规程规定,必须在解体晾晒48小时以上,方可人内进行电焊作业。也就是说,要想进入解体的高加器内电焊,必须得等里面的湿气充分挥发掉方可进行。这天下午三点,刘洪力在高刚的监护下,一个人进入高加器内,可焊枪刚触及其壁,就闪出了一道耀眼的弧光,刘洪力惨叫一声就倒下去了,巨大的电流从他的右臂斜着穿过了心脏。高刚见状赶紧拉开电闸,并向厂方报警。等120急救车赶到时,刘洪力已经停止了呼吸。
高加器解体真的达到48小时了吗?尹总问。
是的。老陈说。
是你具体负责吗?尹总又问。
具体操作负责人是刘洪力。老陈说。
是否真的满48小时,不能仅仅死者一个人知道吧?尹总说。
当然,有关人员都知道。老陈说。
只差七天就安全生产三百天了,这将给我们公司带来多大的荣誉呀?我已经跟省总公司打了包票,财务处也已经算好了奖金,这一下全完了。尹总说。
屋子里发出一阵唏嘘声。
接下来大家开始讨论事故的处理方案,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晕晕乎乎,几乎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刘洪力的死令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刚听到死者是刘洪力我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一样,知觉都没了。恢复知觉以后,我曾掠过一丝庆幸的感觉,但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惊讶。我想到了曲丽,想到了她知道这件事后的表情和心情,我甚至还猜想了以后她将对我采取的态度。
刘洪力死得很可惜,他可是省级劳动模范呀!尹总说,有关人员要尽职尽责地处理好这件事,有失职者,我一定不放过他。
尹总讲话的时候屋子里静极了,这句话的威慑作用和尹总身上强大的磁场搭配起来,令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曹处长用胳膊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们都大意不得,弄不好要丢饭碗的。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曹处长说得没错,惹尹总不高兴就是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时下国企实行的是层层承包层层聘用,老总选自己的副手和中层干部,中层干部们再选自己的下属。我是曹处长的手下,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想坐稳目前的位置,就必须和曹处长保持高度的一致。
事故处理小组在这次通报会上成立了,组长由公司的一位副总担任,曹处长是副组长,我是组员。对于事故处理我是轻车熟路的,但对处理这起事故我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我知道,要真正做到公正与公平,我必须要与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做顽强的对抗;还有,我将以何种面目面对曲丽,也必须是我要考虑的一个问题。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外面好像风很大,我听见窗外有什么东西不停地敲打着一块易响的物体,传到耳畔很像一种有节奏的打击乐,给我的失眠做着伴奏。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总是能看到刘洪力和曲丽的影子,尽管刘洪力已经死了,但潜意识里我一直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一直暗自把刘洪力定位为一个强大的情敌,可这个强大的敌人却在一瞬间轻而易举地自己消失了,令我简直难以适应。我又想起下午的幽会,以前我曾多次约过曲丽,但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今天下午的应约意味着什么?难道这是上天的安排,一次不同凡响的午餐竟然准确地预兆了一个人的死亡?
我还顺理成章地想了一些有关曲丽今后生活的事情,确定的恋人死了,下一个被确定的恋人会是谁呢?我不可遏止地想到了自己,但仅此而已,我坚定地掐断了这种思维走向。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是不应该想入非非的。我必须以一种我这种身份所应该有的心态和热忱,迅速地投入到该做的事情中去。
事故处理小组召开了第一次例会,尹总和一些有关人员也参加了。会上,工会主席老徐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刘洪力这几年一直是公司的劳模,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他因公而亡这件事上做一做文章呢?尹总问他想做什么文章?老徐说,我们可以把他塑造成一个像铁人王进喜,或者像孔繁森一样的英雄人物,时下最缺少的就是工人典型,只要我们宣传到位,不愁这个典型不火。老徐的建议立即得到一部分与会者的支持,他们说这个典型要是树立起来,对扩大公司的知名度极为有力,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机遇。曹处长表示反对,他说如果树立正面典型,这起事故的性质就将另行定位,责任者恐怕就要排除死者本人,那样的话,不但会颠覆我们一贯应用的事故处理原则,而且还会有一连串的负面影响。
什么负面影响?老徐问。
第一,事故的警示作用将会大打折扣;第二,在善后处理上公司将会十分被动;第三,一些安全隐患将会被遮蔽。曹处长说。
我们还是听尹总做决断吧。老徐说。
我注意到尹总一直在很认真地听着他们的争论,或者说,尹总对这种争论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耐心。大家都等着他做决断的时候,
他甚至不慌不忙地品着茶,吸着烟,直到把一棵烟吸完了,他才抬起头来说话。我很清楚,在他品茶吸烟的过程中,他的思想斗争一定会很激烈,他的决断不仅将影响一个工人死后的荣辱,还将对公司的未来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如此巨大的重担系于一身,我总觉得有欠科学与公允,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很多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还不都是维系于某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嘛!
尹总说,这个典型还是不树立的好,为稳妥起见,还是按惯例尽快把事故调查清楚,做出妥善处理吧。
尹总的声音不高,但一点也不影响其一锤定音的效果。大家没有再争论,接下来每个人的发言讲的都是处理事故的细节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尽快查清刘洪力是否是在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进人作业的,如果不是,那事故处理起来就简单多了,明显是刘洪力在违章作业嘛,责任者绝对是死者本人。如果他是在48小时后进人作业的,那还得找其它方面的原因。
散会后,调查工作就将正式开始,曹处长指定我下基层调查取证。散会往外走的时候,曹处长对着我的耳朵说,要依靠群众,要做好有关人员的思想工作。记住,一定不要出乱子。
我点点头,然后看了一下曹处长那张意味深长的脸,感觉肩上的分量一下子重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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