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
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拍打着类似木板的东西尖声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骂!很恶毒的咒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弓射出来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骂声,听得我一阵一阵地心背发麻……
在这个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里,一切都该是温婉的、祥和的,至少应该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声高过一声、甚至因为频率过高而被呛得咳嗽不断、边咳嗽还边喊叫的咒骂声,彻底击碎了我对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说的是本地土话,不过和成都话的差别并不大,我绝大部分都能听得懂,也就因为能够听明白咒骂的意思,才让我如同身中万矢般无处逃遁。而且,那些咒骂还很有特色和个性,总爱在一个短句子后面拖很长的尾音,以加重诅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凄惨的经历,被人怎么样折磨过,居然会吐出如此让人恐怖的话:“……我要刨你的坟——扯脱你的衣裳——李瑶姬——我要压磨扇子在你胸口——满坑里撒上羊毛——要你万辈万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里去了——快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刨你的坟——刨你祖宗八代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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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约我来古城的,是鲍勃。那天我正听着乌兰托娅的《我要去西藏》,准备结束那几幅关于藏族建筑的组画——《诗意的居住》,却突然接到了他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意西尼玛,去一趟古城吧,帮我去一趟,弄点圣约翰大教堂的资料,拍照片、录像、速写,随你的便,只要弄来那些资料,什么方式都行。”
“不行,我没时间,正忙着。”这个家伙,只要一找上我,肯定一点好事都没有,不是要我帮忙临摹古画拿回英国去骗人,就是要我帮忙找资料。虽然过后也会付点儿报酬,但那只是象征性的,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靠着那些假画和写《行走在古老中国》系列随笔挣了多少钱。好在他挣的是英镑,再换成人民币在中国使用,怎么说我这也算是引进外资,为我们国家的GDP迅猛增长做出了额外的贡献,而且也是在用这种虽然不太光彩的方式,传播我们的中华文化。所以,每次想起来那些入了瓮的老外们拿了英镑却买了赝品而有所愧疚时,心里还能稍微找回来一丝的平衡。
“我的上帝,你忙什么?连女朋友都没有,好意思说忙?还有啊,感谢上帝,在我所有的中国朋友里,现在就你离古城最近,你不去谁去?OK?”
鲍勃每次和我煲电话粥,我都会想起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然后就翻个版本回敬他——“外国人不可怕,就怕外国人琢磨中国文化”。这家伙,为了到中国来掘金,下死功夫练就了一张顺溜的京片子嘴巴,让那个全中国人尽皆知的加拿大中国通——说相声的中国女婿大山先生都汗颜。
“喂喂喂,我说鲍勃,你怎么知道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现在有了,正在热恋中,而且美女就住我隔壁。这个理由够充分吧?”我对着手机吹完这些话,有些得意,放下画笔,退后几步,靠在墙上看我的前几幅画。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构思的《诗意的居住》这个系列,其实是明珠的创意。明年拉萨要举办很多活动纪念民主改革50周年,其中也包括画展。我年前就开始找选题,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最独特的视角。明珠机灵得像初夏的格桑花,我不过是无意间跟央金拉姆、杨帅和她说起藏地的民居,她居然立刻就提议我画这个系列。而那时候,她除了仓央嘉措,甚至连西藏准确的地理方位都稀里糊涂地没搞清楚,就像我的嫫拉,当年迷恋上仓央嘉措的情诗时,连仓央嘉措是哪国人都不知道。然而,这有什么关系?问题的关键是,谁能拥有那一瞬间的直觉。
“意西尼玛,真没想到,你这个康巴汉子居然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我算看透你了!意西尼玛,你真不够哥们儿!”鲍勃在电话那头撇着京油子腔咆哮着,我几乎能看到他懒懒地坐在圈椅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咖啡,一边摇晃着椅子皮笑肉不笑地期待恐吓能起到作用。我当然不能让他的如意算盘得逞,立刻换上一副极度真诚的语气,很严肃地说:
“鲍勃,很遗憾。我们下次合作?”
“意西尼玛,你耍我?那些资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我这几个月都必须待在北京准备书稿,哪里都去不了,我的上帝,你居然在这个时候掉链子!”老天,他还知道“掉链子”这句俚语,这家伙要是来一趟西南,怕是连“甩耙子”都会用了。我这样想着,他那头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哥们儿,算我求你了,你是我二大爷,成不?这次和生意无关,是我爷爷,你知道的,可怜的老布莱克,已经九十岁的老布莱克想看看那座教堂。意西尼玛,我爷爷,他九十岁了,九十!兄弟我求你了,OK?”
我的心软了一下,但随即又硬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耍花样?这些招术,他以前也用过的,我上过这样的当。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那不是弱智,就是弱视。
“鲍勃,要是布莱克知道,我是为了爱情没有去古城拍圣约翰大教堂,他会原谅我的。我是为了爱情,知道吗?你们的上帝也会原谅我的。”我喷着烟圈儿,和鲍勃周旋。现在我的灵感已经像云朵一样被他的北风吹散了,于是想和他多说几句,毕竟我们不是普通的朋友。
却不想鲍勃这个时候反倒没有了和我说话的兴致,“意西尼玛,我……我没话和你小子说了,再见!”。
我把手里的烟抽完,一直燃到只剩烟屁股了才小心地把它摁进烟灰缸,然后站起来,在画室里做着扩胸运动。斜对角走了三个来回后,拉开门,站在楼梯上喊:
“明珠——明珠!我们的课间活动时间到了。”
回绝了鲍勃,我的心情大好,就像堂吉诃德骑着他的瘦驴,终于战胜了风车,急需有人分享快乐。
李明珠没动静,杨帅却率先从他的工作间里拱出来,肥短的身上套着一件更肥短的深蓝色工作服,圆圆的脑袋亮闪闪的,一根头发都没有,还冲我晃了一晃。他推着鼻梁上的黑色小方框眼镜,站到我身边,说呓语般地问:“央金拉姆今天会不会过来?”不知道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
“你不是整天都像蜘蛛一样黏在那个‘走四方摄友网’上吗?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了?”我有点儿丧气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将军爷爷会有这样的窝囊孙子。明明知道央金拉姆来了我的日子不好过,还这样问。偶尔我甚至会怀疑,他到底是在追央金拉姆呢,还是有事没事故意挤兑我和明珠寻开心。
“这几天是非常时期嘛,我们摄友网在搞活动。”杨帅经常把他的虚拟世界拖到现实世界。他很得意他的总版主身份,时不时总爱炫耀一番他的这个虚拟头衔,而我总是回敬他:“总版主相当于总理还是总经理?”他便会伸伸短粗的脖子,咽一口唾沫,可就是拿我没办法。我嘴上虽然沾了光,但还是得以实际行动支持他的“工作”:他南来北往的“摄友”只要路过成都,就会找他安排歇脚的地方。上次那位名叫“大摄郎”的重庆网友带了一拨同好过来,兰花苑里就像忽然游来了一群蝌蚪,我们三个人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害得我睡了两天工作室。
“你们又有活动啊?这次不会路过成都吧?”我靠在栏杆上问他。
“去川西,当然路过我们这里啊。你要加入?别想了!那是我们俩走过好多次的线路,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已经推了。”杨帅艰难地转过肥短的身子,看样子是要下楼。
“推了?那你还黏在那个破网上千什么?”
“哥哥,虽然为了你们,我决定放弃参加这次活动,但作为‘走四方’的总版主,我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声援摄友们的壮举啊。”杨帅昂着亮闪闪的脑壳、看都不看脚下便走下楼梯的样子,很能迷惑不熟悉他的人,生怕他一脚踩空,摔下去。不过这种担心纯属多余,他的眼神虽然不好,但感觉却一直不错,就是晚上停了电,他也能飞一般地从二楼窜下去,尤其是央金拉姆来的时候,他那肥短的身子,简直像兔子一样,眨眼功夫,人就能从楼上落到院子里去。
“为我们放弃活动?是为央金拉姆吧?杨帅,你不就是因为央金拉姆喜欢往这里跑,才死乞白赖地要住进来的吗?放心吧,她会来的。要不,本姑娘帮你给她打个电话?”李明珠从她的画室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圆形的、口粗底儿细的绿色茶杯,那是我上周末才送她的。杯子比较大,和她瘦小的体型不是很匹配。我都不明白,那么一个粗如儿臂的杯子,厂家居然在杯壁上赫然印着“淑女杯”三个字,我实在搞不明白这样造型的杯子为什么要叫“淑女杯”,真是误导人。
“千万别,我可不想挨骂。唉!隔河晒件白衬衫,远看好像白牡丹;好花开在金盆里,看花容易采花难。”杨帅嘴里忽然冒出的话,像是一首民歌,虽然不是唱出来的,但他说这些话时,也像是在唱歌,不过每一句,都是在含沙射影。
我知道自己被杨帅当成“金盆”了,也不吭声,故意让他吃干醋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热闹也好,可李明珠却没放过他。明珠从最里间出来,经过我面前也不打招呼,好像对她表达过爱慕的男人就成了空气,可以被她任意呼吸而又必须满足于自己仿佛不存在似的。我愿意当空气,只要她喜欢呼吸;但我毕竟不是空气,所以我的心有一点点的疼。
李明珠径直走过去跟在杨帅身后,居高临下地说:
“帅哥,你太有才了。在藏人面前唱长短句,你可真是敢露拙呀。”
“妹妹,哥哥我就这点爱好。出去拍片子,也没遇着个美女,远远地就只听到些野歌子,多唱两遍,就记住了。哎呀,这人要是记性好,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两人说着笑着,一前一后进了厨房。看到明珠在寒碜杨帅,我的心已经不疼了,不仅不疼,还很舒坦,便靠在楼梯上看他们打嘴仗,享受着这只有三个人全都在家时才有的幸福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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