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br> 其实,做人已经难到在笑的时候都不一定是想笑的了,既然是不想笑的,那你在笑什么?有时候明明午餐想吃简单又便宜的阳春面,而且是在刚打卡上班的那一秒钟就开始挣扎,经过两个小时之后终于跟自己的胃达成共识:“胃,今天吃阳春面好不好?”<br> 胃说:“哦,好啊,那去老李面铺好了。”<br> 然后时针超过了一,同事的一声吆喝,“走啦,我们吃寿司去。”阳春面就泡汤了。<br> “好好,我马上来。”好像写好的程序,你应了一声之后会不由自主地穿上外套,带着皮夹,很自然地忘了那个两个小时努力的共识。<br> 刚上班的时候就接到课长的电话,“尼尔,你到底把六线的生产改进计划作好了没?就算是总经理说十五号以前完成就好,你也不要真的他妈就十五号完成嘛,自动点,勤奋点,不然一辈子只有当课员的命,妈的一个月领那三四万的薪水你就觉得够了吗……”<br> 他讲了十多分钟,我没办法完全背得下来,也懒得去背,而且今天才六号,离十五号还有九天,我手边不只有六线的改进计划,还有四线、八线、十一线跟十七线,就算我有八只手六颗脑也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做完,他只不过是比我多拿了个硕士学历,多了两年的时间在学校里,还因为过胖不用当兵,命就不一样了。<br> “龙课,我已经完成了一半,我尽量在十二号以前给你。”<br> 我的课长姓龙,有个很轻盈又霸气,却跟他的人完完全全不搭调的名字,叫飞腾。<br> “十二号?你以为提早三天就该给你拍拍手了吗?”<br> “龙课,不是这样的,我十号要先交八线的给研发部,我必须先完成八线……”<br> “去你妈的八线!你是研发部的人还是生产部的人?你该听我的还是听张副理的?”<br> 张副理是研发部的负责人,也是另一个狗眼的。你别看他在电话里讲得气概万千,何等潇洒,他看见张副理的时候也一样在摇狗尾巴。<br> “我不管,我九号就要看见计划在我的桌上,新购机具可以先不列没关系。”<br> 我的天!他以为让我先不列新购机具总本就是一种天大的福利,全公司大概就只有他不知道这一项是最不费时,也最轻松的一部分。<br> 我挂掉电话,转头看他离我十五步远的独立办公室,他果然拿起了他的高尔夫球杆,在那条塑胶草皮上练习推杆,那细长的球杆和他的身材搭配起来的画面真是刺眼。他墙上挂了一幅自己挥毫写的“龙”字,那结构跟勾勒的笔法跟小学生的字差不多。<br> 就算是你已经在这家公司里待了五年,在部门里面也算是资深的课员,他还是把你当新进。不但哕嗦,而且狗眼,讲话三句不离“他妈的”,五句就会想“那个”别人的妈妈,一个硕士一天到晚嘴边都挂着那句“X你妈”,到底是怎样得到学位的?<br> 每次课务会议,我都很担心我会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并不是我很累或者工作很多,而是因为恶心。太多人喜欢捧着上司的屁股拍啊拍,就算是放屁了也觉得是香水味,讲话阿谀奉承,明明是不好笑的冷笑话,那笑声也会使两厘米厚的玻璃嗡嗡振动。<br> 课长会在办公室练习推杆也是因为总经理喜欢高尔夫。部门副理也是狗眼一族,职阶比他小就是奴,比他大就是主,每天下班就跑亚历山大健身中心去慢跑,还喜欢选最靠近中间、贴近马路的位置,我想他大概很怕别人没看见他在所谓的高级健身俱乐部消费。<br> “尼尔,你看看那个新来的总机,下半身的重量大概占了体重的三分之二吧,哇哈哈哈……”<br> 这就是课长的冷笑话,无聊粗鄙而且没水准。<br> “啊……哈……是啊,是啊……”<br> 该死的是我也笑了,总是这样。有时候并不是你很想去附和,但却很莫名其妙地在当下那一秒钟做出了附和的动作。<br> 做人真的已经难到在笑的时候都不一定是想笑的了,难怪佛家说人生在世就是一种修行,苦不但比乐多,而且鲜艳难忘。<br> 我想起小时候,那段想哭就哭、想笑就哈哈大笑的日子,走在往寿司店的路上,突然觉得空虚。<br> “啊……那段日子,到底离我多远了?”我突然这样想着,然后,台北的天空,轰隆一声巨响,今天的午后雷阵雨,来得比昨天早了。<br> 我小学的时候,被同学欺负就哭,看卡通影片就笑;被爸妈骂了就哭,跟玩伴在一起就笑。到了国中,突然不太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哭会很丢脸。但笑还是一样的,打电动的时候是笑的,跟同学出去玩时是笑的,学会自己去电影院买票看电影是笑的。<br> 那时候的笑是真的想笑的,特别轻盈,特别悠扬,特别不一样。<br> 然后高中了,笑一样是快乐的,只是有了烦恼了。<br> 有时候甚至会把笑建立在烦恼上面。例如,明明物理考差了,就笑着对同学说“我是故意的啦”;或是数学不了,就笑着对同学说“是数学背叛了我,不是我对不起它”。但其实在骑着脚踏车回家的路上,心竟然纠结了起来,原因是因为数学,是因为物理。<br> 然后,高中三年慢得像三十年,大学好像在天的另一边,笑更是在大学后面。从高中开始,笑就模糊了,我也一直没去注意它为什么模糊了,就这样,像国民党办事的效率一样,我没去注意,没去处理为什么笑不一样了,问题就一直延宕延宕,到了十年后的现在。<br> “哦……好远啊……已经十年了。”我在心里这样感叹着。倾盆的大雨下得像在处罚什么一样,我坐在寿司店里,靠近窗边的地方。<br> 远是用来形容日子的字吗?远代表一种距离,但日子有距离吗?我们都会说“台北距离高雄,大概三百六十公里”,这是开车或搭飞机可以到的。我们也会说“巷口那家7-11,大概两百米吧”,这是走路就可以到的。我们也可能说“现在,距离昨天的现在,已经有二十四小时了”。但这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开车会到吗?搭飞机会到吗?还是走得回去呢?<br> 既然都不行,为什么要用距离来形容呢?那如果不用距离,又该用什么词呢?<br> 我想,只有两个字适合,就是“过去”。<br> “过去……”我失神似的脱口而出,在吃寿司的时候。<br> “尼尔,你说什么?”芸卉问我,她歪着头看着我。芸卉是内销课的,内销课跟我们同在一层楼里。“什么过去?”<br> “呃……没,没什么,我是说,晚点过去。”<br> “晚点过去?过去哪里?”<br> “啊……这……过去那个……那个我朋友的生日Par—ty啦,呵呵呵,哈哈哈……”<br> 你看,又来了,我又笑了,但我想笑吗?然后说到生日Party,真的有生日Party吗?<br> 是有啦,只不过不是今天。<br> “嘿,你怎么会自言自语咧?”芸卉笑着问我。<br> “偶尔啦!呵呵呵。”我小吐了一下舌头,耸肩眯笑。<br> 一阵雷声让我转头望着窗外,同事们先是一阵虚惊,然后就开始讨论打雷的事情。奇怪,打雷有什么好讨论的?<br> 雨下得很大,雨粒打在窗户上,一束束水从窗户上方流下来,透过水柱往外看,道路被扭曲了,路上的车也被扭曲了,走在路上的人也被扭曲了。<br> 回公司的路上,经过那家原本要去的老李面铺,想起刚刚的寿司套餐花了我二百五十元,再看看面铺的墙上挂着“阳春面四十元,大碗五十元”,我站在面铺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笑了。<br> 这是真的笑了,我是真的想笑。<br> 02<br> 我为了龙课要的六线,还有研发部要的八线,一个人留在公司加班到晚上十一点,突然闻到一阵卤味的香气,那香气引着我转头看,原来是大楼的保全员买的,他提着卤味,一脸满足地巡逻着。<br> 那卤味提醒了我晚餐还没吃,饥饿感像泥石流一样迅速地把我淹没,我放下手边还有一半以上没完成的计划表,开始翻找着抽屉里的零食。<br> “应该还有一包科学面吧?”我这么问着自己,却没看见科学面的影子。<br> 办公室的尽头有一面大镜子,镜子里反射了我翻找科学面的动作,我的余光看见镜子里有东西在动,停下动作转头一看,原来那是我自己。那翻找的动作像是一种祈祷,祈祷上帝让我找到那包科学面。<br> 结果没有,上帝也因为一包科学面而被证明了它不存在。<br> 我环顾四周,并且站起身来。位置在我对面的俊荣是个零食狂,从上班的第一秒钟开始他的嘴巴就不可能停下来,不管是甜的咸的辣的酸的,只要是那一包包的零食他都不可能放过,像是收集零食的专家一样。而且他很抠门,除非是他不很喜欢或是吃了一半觉得不太可口的零食,他才会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我想,他的抽屉里一定有零食。我记得他今天还在说那包大溪豆干已经放超过三天了,要赶快找时间吃掉。<br> 可以被他放超过三天的零食,他应该没多大的兴趣吧。“他应该会乐意跟我分享吧……”我心里头这么说着,然后像是一头饿疯了的狮子,猜测着前方似乎有猎物的影子,耸着肩膀踩着无力却又充满希望的脚步,绕过办公桌,来到俊荣的位置。<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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