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杞姒<br> 我睁开眼,还是这里。<br> 光从糊了白绢的窗格透进来,屋子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低垂的幔帐,嵌着一格一格木柱的泥墙,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女人。我把手伸到眼前,仍然这么小……<br> 是怎么来到这里的?<br> 那天我二十岁生日,爸妈在一间高级餐厅订了张桌子为我庆生。刚走进餐厅,一阵眩晕忽然袭来,喉咙像被扼住一般难受。<br> 我心里不停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忍耐着,颤抖的手当即伸向包里摸我的药。谁知摸了一阵,没有。好像忘在学校了。我冷汗涔涔,痛苦地躬身倒下。耳边响起一阵惊呼,我蜷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周围的声音消失了,渐渐模糊的视线中映着爸妈惊恐的脸,随后堕入一片黑暗……<br> 我苦笑,终于到这一天了吗?<br>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蒙中有了些知觉,四周仍然是无边的黑暗,却无比闷热憋窒。<br> 我难受得不停挣扎,想摆脱出去。许久之后,一股力量突然将我牵引出去。清凉倏地涌来,光明猛然重现,我却适应不了瞬间而来的强光,眼睛无法睁开,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想要叫喊,却听到嘴里呱呱地发出清脆的啼哭声!<br> 周围响起一片兴奋的叫声。<br> 一双手抱起我,耳边响起几个女人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我听不懂。<br> 惊慌间,我想大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却响亮地重复着刚才的啼哭——阵阵婴儿般的啼哭!<br> 我用舌头舔舔牙床,没错,真的没有牙!握了一下手,软软的,完全使不上力。我心中一凉,自己居然变成了婴儿……<br> 这个婴儿身体很弱,我的眼睛始终无法睁开,意识总是陷入模糊,无论我如何奋力挣扎,清醒的时间依旧很少。<br> 身体里更多的是婴儿的本能。<br> 有时候我会感到肚子饿,接着就听到自己哇哇地啼哭起来,然后被人抱起,喂食。有时候会觉得身下湿热得难受,心想,天,我尿床了!我又大哭起来,然后又有人过来将我身上的布翻开,擦拭,换上干的……<br> 混沌中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昼夜,慢慢地,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强大起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短,而我的眼睛也终于慢慢睁开了。<br> 发现我睁眼的是一个白净的胖女人,她脑后绾着光溜溜的髻,看着我,惊喜地轻呼一声,转身出了屋。然后,几个女人跟着进来了,她们围过来看我,脸上喜气洋洋,不停地说话,似是很兴奋。<br> 我努力地听,却还是听不懂,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她们,从一个个乌黑的发髻看到一张张不停张合的嘴。<br> 当视线落在她们的衣服上时,我心里一突。<br> 网上的汉服讨论如火如荼,我也受吸引去看过些帖子,里面有很多详细的文字和图片介绍。她们离得很近,我能很清楚地看清那些衣料非丝非棉,在脖子下层层相叠——交领,右袵。<br> 婴儿的生活是怎样的?<br> 我躺在一张矮榻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软软的。我每天都在这屋子里躺着,在别人的伺候下吃喝拉撒。<br> 经常会有人来看我,几个之前没见过的女人,和身边的这些人比起来,她们明显是主人,年纪有二三十岁的,也有上四五十的,涂脂抹粉,头上身上装饰着琳琅的玉饰,衣裳上精细地缀着花纹,屋子里的人看到她们,无不显出恭敬之色。还有几个小孩,大的有十几岁,小的只有两三岁,梳着一样的总角发式。<br> 至于这身体的母亲,我只被抱去见过几次。她长得很美,却总是虚弱地躺在床上,柔柔地看着我不说话。没过多久,我又会被抱出她的房间。奇怪的是,我一直没看到父亲。那些探视的人中也时常有男人,看他们与屋里人谦恭地对话,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父亲。<br> 人们来看我的时候,总是对我说话,用玩具和各种怪异的表情逗我笑。<br>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嘴一张一合,明白他们想要我笑的时候,便回报地朝他们咧咧嘴,他们便像受到鼓励般的对我说更多的话……<br> 有时觉得他们烦了,我就装睡,或者干脆大哭把他们赶跑。<br> 周围清静的时候我不哭也不闹,静静地用这婴儿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br> 我确定这不是21世纪。<br> 木结构的房屋,石砌的地板,厚重的木制家具,都古朴典雅却不失精致。<br> 我朝头顶的床帐望去,两块中间有孔的圆形碧玉静静地挂在上面,莹润无瑕,纹饰简洁,是玉璧啊……<br> 语言不通,我无法从周围的人身上了解这个时代。<br> 我每天只能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就像大学舍友小宁嘴里嚷的米虫……<br> 爸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br> 该是离婚了吧。这么多年,他们终于没了顾忌。一个开公司,一个当医生,都是没有太多时间给别人的人。他们即使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们之间早已势同水火,之所以忍到现在,都是因为我。<br> 我一出生就被诊断出有先天的疾病,无法治愈,最乐观的估计也活不过二十二岁。<br> 爸妈从小就很疼我,即使节衣缩食也要给我最好的。我的病不能激动,不能做激烈运动,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请了保姆,连洗碗也不让我动手。为了挣到足够的钱,他们努力工作。<br> 两个人事业发展越来越好,而全家人在一起的机会却越来越少。<br> 终于有一天,我去学校参加活动,中途回家,在门外听到客厅里的争吵声。<br> 可爸妈却仍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维持着表面的和睦。我明白,他们怕我知道后受刺激。<br> 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忍受折磨。折磨我的是病痛,折磨他们的是对方。<br>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了,这未尝不好。<br> 我在慢慢长大。<br> 一天,我一大早就被人从床上抱起来沐浴更衣。完毕后,一个老人走进来跪坐在我面前,拿出一把青铜小刀。<br> 我顿时警觉,这老头该不会知道了什么想把我灭了吧?<br> 见我瞪着他,老头呵呵一笑,抬起双手。抱我的人扶正我的脑袋,不让我乱动。头上传来麻麻的感觉,老头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胎发剃下。<br> 我愣愣地望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老头却不管我,认真地把胎发剃完,交给旁人包好,我又被人抱了出去。<br> 来这里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了院子以外的世界。<br> 我的院子是一大片建筑中的一小部分,沿着长长的庑廊,我好奇地看着眼前一间间的大屋子,它们伫立在台基上,高高的黑褐色屋顶厚重地压在上面,不能说大气磅礴,却也庄重古朴。<br> 出了庑廊,豁然开朗。眼前这座屋子,比刚才的放眼望去的任何一间都大,它筑有高高的台基,威严肃穆。<br> 前面的中庭整齐地站着许多人,有的我见过,有的没见过。母亲也来了,正站在檐下。她今天穿得相当隆重,被人搀着站在一个男人后面。那个男人就是这身体的父亲吗?<br> 我被一名老妇抱到男人面前。他四五十岁的年纪,两鬓有些花白,脸上的神情很温和,岁月在上面留下了些浅浅的沟壑,看起来有些沧桑,一双眼睛却很有神,在望向我的一刹那,添上了些喜气。<br> 他轻轻握住我的右手,与其他大人们对话,语气颇为郑重。我安静地配合他们,目光却不住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从他眼角的鱼尾纹看到冕冠上垂下的玉串,数数,有九根。<br> 九根是什么意思来着?<br> 在我神游天外之时,仪式已经完成了,回神的时候,阶下众人在齐声说着什么,看那场面,像是在祝颂……<br> 从这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变化。首先,我常常能见到这身体的父亲和母亲了;其次,他们见到我,都会用同一个音节唤我,我像是有了名字。<br> 对于第二点我很郁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br> 根据我多日来的观察和对那九根玉串的分析,我断定这个世界至少是在历史上商周的时段。到底是什么时代呢?要想搞清楚,当务之急是要学会和周围沟通。于是,我开始像所有天真可爱的婴儿们一样,咿呀学语。<br> 一般小孩学语言的速度是很快的,除了我。<br> 我不是一般小孩。三年来,我只学会说父亲、母亲、水、吃等等简单的音节。记得我不满一岁时在大人引导下唤出“母亲”的时候,他们高兴极了,然后我又唤出了“父亲”,众人简直要把我捧上天,接着……两年过去了,我还在重复这几个词,周围看我的目光开始变得哀戚。<br> 原因很简单,我仍然听不懂这里的语言。<br> 虽然只能听出少数简单的词句,但也是我这两年辛苦摸索的成果了。旁人好像知道我有障碍,总是小心地挑简单的话和我说,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十有八九一头雾水。有时候听得我气急,对他们说起普通话,结果,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更加哀戚……<br> 作为一名曾经的在校大学生,我相信知识能让我重拾自信。<br> 于是在学会走路以后,我去父亲那里看书。看到案上如山的简牍,我傻了眼;父亲把我抱在膝上翻看的时候,我又傻了眼——象形文字。<br> 经历此次挫败后,我认命地走我的笨鸟之路。<br> 终于,在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能听懂这里的话了。<br> 能听懂就好办,我的学习速度可谓一日千里。<br> 未满七岁的时候,我已经拿着木牍认字了。<br> 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也是,从神童到弱智再到神童,这经历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br> 已经八岁了啊……我躺在床上,瞪着床顶的幔帐。<br> 无数次在梦里看到自己醒来,发现还是躺在宿舍的床上,一侧头就看到对面床小宁乱七八糟的睡姿,心里立刻踏实下来,不由得舒心微笑,果然是个梦!笑着笑着,我真的笑醒了,然后就看到这幔帐……<br> 这是周初的杞国。没错,就是“杞人忧天”的杞国。<br> 我的父亲姒姓,是禹的后裔,夏朝的遗民。<br> 商汤灭夏之后,将姒姓的夏王室遗族迁到杞,封杞国。几百年来,杞国时兴时败,风雨飘摇,几度寒暑;又经天下大乱,诸侯兼并,到父亲时,已经灭国。三十年前,武王伐商后,定鼎九州,分封天下,寻找禹的后人,在楼牟找到了父亲,将他封于杞地,再续国祚,待为上公,称东娄公。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