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来说,高考犹如炼狱中身心的一次彻透的洗礼。王大平没有感觉到洗礼的快乐,没有得到期待已久的胜利,实现借高考跳出农门的愿望,寂寞地看着取得胜利的同伴高高兴兴地收拾行装走进期盼的学校,高高兴兴地走进期望已久的城市;看着像他一样的失败者收拾起伴随十多年的书本,扛起锄头,像父辈一样走进大山里的土地;看着不甘心失败的同伴收拾行装开始新的拼搏。在无数次期望和失望之后,他回到贫瘠的王家洼,静静地躺在土炕上暗自伤心。
王大平是王家洼唯一有机会到县城里读书的后生。尽管他以乡中学佼佼者的身份进人县城中学,却仍然是县城中学的差等生。他看到了自己的差距。除过不得不往返上百里山路返回王家洼拿取必需的食物之外,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学习上,花费在实现梦想的征程上,像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样永不歇息,像从沙漠里走出来的旅行者一样饱饮知识的泉水,向老师和同学提出一个接一个或复杂或简单的问题,探究接触和没有接触过的知识。他取得了期望的成绩,却仍然没有如愿以偿,没有在最后的冲刺中取得胜利,抱憾地从独木桥上跌落下来,跌落进万丈深渊。
十多年寒窗苦读,让王大平见识了城市的闲适,见识了大山之外的繁华,见识了科学技术带来的便捷,也改变了他的心境和志向。他不甘心像父辈一样在贫瘠的黄土地里寻求未来,不甘心在贫瘠的黄土地里终其一生,不甘心居住和生活在远离世界的深山。他梦想走出大山,期望像千万学子一样通过高考离开深山,像千万农人的后代一样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像城里人一样工作,像城里人一样生活。他却没有得到上帝的垂青,没有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王大平急切地期望成功,期望命运从此转机。他把苦读过的书籍放置在窑洞里最显眼的地方,像清教徒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不想放弃十多年的努力,却无力继续追逐梦想。父母的叹息和兄弟妹妹的沉默让他无力翻动沉重的记忆。他像迷途的羔羊,在不甘和无奈之间徘徊,甚至埋怨阅卷老师的残酷,埋怨大山深处的愚昧,埋怨命运的艰难。
王家洼是黄土高原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几十户穷困的乡邻依靠锄头在黄土地里劳作,依靠畜力在山沟里活命,穿着褴褛,满脸尘土,过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恒久不变的生活。大山青了黄,黄了青,黄土地种了收,收了种,重复着恒久不变的年轮。从县城里归来的王大平对家乡感到陌生,对黄土地感到陌生,对父辈的生活感到陌生。他在县城里生活过,身上有了乡亲们没有的气息,有了乡亲们无法理解的变化。
王大平之所以成为王家洼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得益于不同于别人的家境。他是王老二的长子,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由于年龄上的差距,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善良的王老二夫妇舍不得儿子吃苦劳累,借乡政府大力办学的机会把儿子送进学堂,让儿子读书识字,躲避劳动的艰辛。聪慧的王大平借此一路读下去,从乡村联小读到乡镇初中,读到县城高中。与他同时上学的伙伴一个一个回到了王家洼,回到了黄土地,回到了大山深处,只有他一直奔波在家乡与学校的道路上,起早贪黑,不避风雨,努力坚持着。他的坚持成为父母的期望,成为乡亲们的梦想,成为山村一道亮丽的风景,成为王家洼一道绚丽的彩虹。
王大平上初中的时候,一位从县城里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得知他是王家洼唯一一名中学生,当着全校老师和学生的面,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交给他,鼓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老师赞许和学生艳羡的目光里,王大平涨红着脸,从领导手里接过父母辛苦一年也挣不到的钱,深深地给领导鞠了一躬,给老师和同学们鞠了一躬,嘴里不停地说“谢谢领导”。
一次偶然接济,让王大平感激终身,受益终身。他记住了领导满脸的笑容,记住了领导白胖硕大的手掌,记住了领导掏钱时潇洒的动作,记住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也记住了把钱交给父母时父母激动的泪水,记住了母亲珍藏钱时的小心和谨慎,记住了乡亲们听说此事后的惊叹和艳羡。正是那两百元钱的资助,王大平从初中走到了高中,走进了父母和乡亲们没有机会去的县城。
记忆多么美好,又多么新鲜,多么刺激,多么让人神往。
王大平沉浸于美好的回忆,无法面对失败的现实,无法在失败中找到自我。他静静地躺在窑洞里,默默地期待着。美好的结果并没有如期到来。他没有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没有接到大专或中专录取通知书。他跑到镇子里的邮局去打听,跑到县城的母校去询问,都没有得到期望的音讯。他行色匆匆,满心期待,满心惆怅,满心委屈,悄悄地来往于家乡通往县城的道路上,期望三分之差的门槛突然消失。然而,三分之差却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现实与理想之间一条不可逾越的障碍,无情地阻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泯灭了他的梦想和期望。他真的失败了。
王大平的求学之路就这样结束了。乡亲们对他的失败感到惋惜,父母对他的失败感到失望,妹妹和兄弟对他的失败伤心欲绝,却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痛苦,没有人能把他从心灵的落寞里解救出来。他是人海中一叶孤舟,寂寞地忍受着心灵的煎熬,在失败的氛围里经历着新的历练。
贫困的家庭尽了该尽的责任,贫弱的父母尽了该尽的义务。为了供王大平上学读书,王老二没有让其他儿女上学读书,甚至包括疼爱的小儿子,把能够换钱的实物几乎全部拿去换了钱。三孔破旧的窑洞灰暗而苍凉。偌大的窑洞里没有摆设,没有物件,没有多余的粮食,甚至没有像样的吃喝。黝黑的土炕上没有像样的被褥,甚至没有完整的草席。他无力再为儿子付出心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忍受煎熬。
王大平用被子缠裹着赢弱的身躯,无望地蜷缩在土炕上。
夏粮已经收获,秋粮还没有成熟。收获过的土地被农人翻腾后裸露在暴烈的太阳下积蓄力量,生长着庄稼的土地心满意足地承受着阳光的普照和风雨的吹打,孕育着新的希望。短暂而难得的闲暇里,农人们精心地照顾着红红的辣椒、紫黑的茄子、绿油油的韭菜,照看着成长的希望,期待着丰收的喜悦。没有人打扰王大平,没有人劝说王大平。饱受风吹雨打的王老二两口子无法理解儿子的痛苦,无法理解儿子的梦想,静悄悄地看着儿子躺在土炕上不吃不喝,看着儿子睡在窑洞里不言不语。他们没有能力劝解儿子,没有能力帮助儿子,甚至不知道怎样劝解儿子。少不更事的妹妹和弟弟收敛起平日的吵闹,知趣地做着事情,远远地看着哥哥,看着父母,看着一天天沿落的日子。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