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烟疏淡,冷风萧索,浑似中原水墨画,配以细碎若风铃的沙响、草滩摆动的节奏,这便是大漠的生动气韵。我的母亲经常融入其中。我自懂事以来便不解,为何她总是在遥不可及的位置,乌黑的长发呈沙丘状一丝不苟地盘起,一身衣裙沾染着残阳的味道。闲暇时,她总会亲切又疏离地望着我,微笑,眼睛周围被风吹起一丝褶皱,藏匿着瑰丽的美。
“你父亲呢?”她喜欢问我这句话。确定了父亲在哪里后,她的表情中总充满了敬畏和感恩。之后,她便又忙于各项琐碎的家事,或者与父亲的别妻速赤吉勒闲聊,似忘掉了刚才的凝重与不安。我想她是爱父亲的,然而她的爱却如同生长在阴暗地带的植物,只是带着眷恋默默地生长着,没有灼燃的热情。
很多日子以后,当我的兄弟合撒儿、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相继开始长牙时,我隐约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了母亲的些许过往,每每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敢。我相信那些回忆统治了母亲的梦,每每梦见,醒来便会郁郁寡欢。
梦的主角是一个男人,他叫也容赤列都。他所在的蔑儿乞惕部和我在日后有一场腥风血雨的较量,或许正是在母亲这里引起的纠葛。
那时,轻倚在也容赤列都怀里的母亲,年轻得好似草原上的云朵,在阳光的浸染下,释放着令人眩晕的光彩。这斑斓的颜色或许刺伤了正在斡难河畔以猎鹰为乐的父亲的眼睛,他无所顾忌地将母亲掳了去,直率而坦然。
在蒙古,异族通婚是组成家庭的准则,这一准则迫使人们为得到妻室而大肆抢掳妇女。因此,父亲在我眼中并不是凶狠的强盗,他只是一个因女人的美貌而产生无穷爱慕之心的勇士。然而,如果是真的爱,他是否忍心先毁了母亲的一段幸福,再以另一段弥补,我却不懂。
而事实上,我并没有感受到母亲对父亲丝毫的怠慢或三心二意,她的心紧贴在父亲身上,一刻也不曾飘移。但是,她不快乐,即使生了四个健壮得幼年便可以驰骋草原的儿子,即使她不断地为娇小的帖木仑梳着各种美丽的发辫。
入我眼的,总是母亲低垂而修长的眉梢,尾端躲在发鬓里。她叹着,以最不易觉察的方式。当她见到父亲,会暂露笑颜,很美,但我不喜欢。我觉得,母亲笑得很累。
我八岁时,父亲开始替我寻找新娘。他殷切地打听着哪个部落的女孩最乖巧可人,并不断跟周围的人谈论着,甚至为此将牧场的事抛诸脑后。而我懂事之后终于想到,父亲如此操劳急切,或许并不只是顺应孩童定亲的风俗,更多的是不想让我重蹈他的覆辙。
那些日子,母亲只是默默地附和着,眼睛却日复一日地充盈血丝,在漆黑的夜里,深深地唤着我听不懂的话语。
与父亲启程去往异族求亲的清晨,母亲带我去了她经常依偎着眺望远方的嶙峋的石旁。
“铁木真,你可知道在这草原上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母亲整个身体靠在石头上,声音中透着寒意,眼中蔓延着连绵起伏的黄沙。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竞开始变得混浊。
“要勇敢。”我说。
母亲的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平淡而缓和,没有任何喜悦的意味,反而涌上一股悲伤,如狂风般侵袭了我的身心: “人,生来就擅长于狭隘的地方生存,然而,如果这样,便会活得很局促。在草原上,你需要让视野不断地开阔起来,望穿看似无涯的地界,那边,还有更为广阔的风景。”
“母亲的话,我不明白。”
“你记住,以后会懂的。”母亲这才缓缓地绽放笑容,给我以细微的愉悦和慰藉。
然而,我的心却沉沦于无底的深渊,无法洋溢笑容,我定定地望着母亲的眼睛,瞬间穿过时间的荒野。我看见母亲梳着俏丽的发髻,双手颤抖着握着编织得细密的发辫,淌着泪水,带着绝望与悲凉对也容赤列都喊着:“快走吧,只要保住性命,以后还怕没有美人相伴吗?”随即把艳红的衣衫脱下,扔给了即将永诀的夫君。那声音如此坚决壮烈,犹如衣衫颜色的鲜明。
父亲浑厚的嗓音开始唤我,母亲轻轻推了我一把,示意我们即将告别。我回过神,快跑几步,停下,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母亲又重新专注于她的风景,忽略了我的存在。一切无言,只能无言。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后,我才明白,人,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归宿只有一个。母亲钻进了属于她的宿命,可以期望的,只是别人生命里的海阔天空,包括我,包括也容赤列都。
有人说她是个实际的女人。其实,她的爱与牺牲,是实际真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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