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天津市镇反办公室对金善卿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集中审查,金 善卿坚持自称他是本市早期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在辛亥革命中建立过不朽 的功勋,舍生忘死,业绩卓著。但镇反办公室领导的看法却不同,认为此 人经历之复杂,非同一般,他在辛亥革命中的立场有颇多可疑之处,尤其 是他与急进党遭到遣散有关系,同时,老牌英国特务桑德森同他的交往异 常密切,而与日本特务上角利一(劫持宣统皇帝到满洲国登基的行动执行者 )也同样有不可告人的联系…… 过了法国桥向西南一转,便是俄租界。多少年之后,金善卿才明白这 一次出行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给他惹来多大麻烦,而这又是多么的无可 奈何,以至于耽误了他重振家业,老来受苦。 要细说此事,还得从壬子年春节前讲起,当时他也是坐着洋车从南向 北跑过了法国桥,在东车站上火车,直奔塘沽码头。 那天,金善卿并没有直接走进港务局,同往常一样,他总是加着小心 。从德国寄来的货单,上面预计轮船到港的日子是1912年2月11日,也就是 辛亥年腊月二十五。日子没错,有错的是他要接的货。虽说武昌暴动之后 ,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正在与袁世凯谈判,但给北方革命党私运2000枝克虏 伯厂的后膛七响马枪,外加10万发子弹,依旧是杀头的罪过。尽管如今21 省独立了14省,可眼下天津卫毕竟还是大清帝国的天下,隆裕太后老佛爷 当家。 他前后左右,迅速而又仔细地看了个遍,没有暗探,没有埋伏的兵丁 ,连条咬人的狗也没有,一切如常。小心无大错,替革命党工作,首要的 一点就是要保住性命。 塘沽的港务局是座三层小楼,洋式的,迎面四根爱奥尼克石柱,门口 一边一头石狮子,扭着头蹲在那里,老大不愿意的样子,都是曲阳县的产 品,不怎么精致;对面竖着根旗杆,悬着黄龙旗。这一切虽说看上去有些 个不中不着,但也简单明了地告诉过往的闲人,这里是座衙门,大清国的 。 戴着红缨帽的门役给金善卿请了个安,拉开花玻璃门。每天进出这座 衙门的人多,门役未必认得他,这个安是冲着他身上的梭龙皮袍子来的。 每到类似的衙门口办事,他总是打扮得格外光鲜,下人们只认衣服、车马 ,不认人。 金善卿今年25岁,身材比一般的大清国人略高一些,也并不高很多, 所以没像个显道神一样碍眼;不胖,只能算是精干有余,富态不足。往脸 上看,细眉、大眼、高鼻梁,着实的体面不说,看神气还真有些个气度, 不是买卖人的精明,是那种吃过见过的轻慢,而一转眼间,他又可能变幻 出极讨人喜欢,甚至还有些顽皮的样儿。若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那好看 的薄嘴唇,细一品味,总觉得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他在京师大学堂毕业,德国话、英国话说得好,讲得老毛子一愣一愣 的。到日本留学时,又一边学日本话,一边逛有名的温泉旅馆,顺便还交 上了革命党。革命党里边多是酒量大,言语有味道的青年,终日在一起厮 混,让他全无思家之念,直到来了封书信,一来是报丧,父亲病逝,二来 告诉他,发了一百多年财的大关金家破产了,除了返程的路费,再不会有 钱寄来。也罢,他当即与相好的艺妓洒泪而别,带着革命党人写的介绍信 ,同时领受了革命党的任务,回家来了。 他这个人一生下来便享福,受不得苦,革命党人最会体贴这种事,所 以,给他的工作是天津德商恒昌洋行华帐房的二掌柜,颇合他的心意。做 生意捞钱,是他们家传的本事,革命党要是成了事,说不定他还能把家业 恢复起来。 有时他也问自己:你是个革命党人么?应该算是,尽管未曾正式加入 ,只是没有手续而已;但也并不全是,因为,他心里的那点想头,与革命 党的理想在大方向上是一样的,细微处却有着明显的差别。 船务司里办公的是清一色的官,最不济也是个金顶子,补不上实缺, 在这里混也算是饭辙,况且出息不错,养家、租房子,外带弄个小妾什么 的都够了。虽说大清国的臣民恨洋毛子恨得牙根痒痒,但干上这种洋事由 ,比个实缺的知县不少弄钱。 金善卿进门给大家伙请了个总安,动作边实、利落,撩袍、抖袖、趋 步、倾身,每个动作都那么洒脱、漂亮,没有一丝的刻意做作,仿佛是在 娘肚子里就在练这手活。屋内看见他的人都拱了拱手,算是还了半礼。他 们不是对他金善卿客气,是对他的交际手段,和他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客 气。对这些人,金善卿只报了个假姓,说是姓赵,叫什么没人在意,随口 都叫他小赵,即使在觥筹交错,酒醉脚软的时候,也没人费心打听他姓氏 名谁,籍贯郡望,开着哪家买卖字号,只是很默契地将他归入私贩一类, 之所以没把他当成鸦片贩子,一来是他的货物都是从西洋直接发来的,西 洋不产鸦片;二来他身上没有鸦片贩子的匪气。 “今儿个有你的货?哪条船?”讲话的老葛是这里的头儿,戴着个水 晶顶子,是船务司的委员,正五品的候补知府,也是个好吃的主,每次金 善卿请客都少不了他。他吹着纸媒,就着云白铜的水烟袋咕噜了一阵,神 秘地凑到金善卿耳边说:“今天有艘丹麦船给扣在码头了,说是有违禁物 品,这里边没你的事吧?” “绝对没有。”金善卿除了本地的口音之外,还会讲官话、山东话和 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官场上,他的官话圆润悦耳,引人入胜,但总带点 京油子的味道。“怎么会呢?大人您知道我,我押根就不动违禁品,好模 样儿的跟王法过不去,有病不是?” “咱们兄弟有交情,我才透这个消息给你。”老葛的眼神里半信半疑 。“津海关的洋人来了,就是那个最难缠的‘桑砍头’;直隶总督府派下 来查案的委员也来了,正跟局里的总办商量办法,捉拿货主。你可别误打 误撞,撞到网里,到时我可救不了你,杀头的罪过呀!” “多谢关照。”金善卿心如明镜,倘若老葛知道他私运军火,便会第 一个去告发他。这才叫官,邀功请赏,升官发财是他的本分,这里边没有 半点错处,有错的是那些以为混官的人会讲义气、有良心的傻瓜。不过也 有好消息,外号“桑砍头”的桑德森,跟他有点交情,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 “改天在下请各位进城逛逛。”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退了出来,心 里盘算的是撒开腿就逃,还是留下来四处打听打听。老葛猜的没有错,他 今天来接的就是那艘丹麦船,被查获的违禁品十有八九就是他替天津铁血 团弄来的那批军火。他干这类活已经有些经验了,支持北方革命党是同盟 会的良好意愿,替他们捣腾军火是他的一部分工作,他虽说从未失手,但 中间出点岔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可怕,但这一回有些个难办了,津海关 的洋人里边多是英国领事馆的探子,他们插手在这件事里,麻烦就多了。 不能就此退缩,这批货更不能撒手不管。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得到最 大的奖赏,这是金善卿的信条之一。当然,不顾危险而冒进的人是真正的 傻瓜,这也是他的信条。他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厌恶规矩,热爱“手段” 。 于是,他像逛大街一般,甩着袖头儿,潇潇洒洒地走上码头,要亲眼 证实一下他那批被查获的军火。那艘挂丹麦旗的火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 ,十几个搬运工从船上扛下来大大小小的木箱,装上一辆俗称“地牛子” 的四轮人力货车,几名持枪的清兵在周围警戒,一小群洋人在一旁吸烟, 里边没有他认识的桑德森,另有几个翎顶辉煌的大清官员瑟缩在一边。不 用问,金善卿一打眼,就知道这正是他来接的那批货,边上的就是津海关 专管缉私的超等总巡与直隶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洋人出马,大清的官员便 成了碎催。金善卿最见不得这种奴才像,许是他在学校时跟洋教员打的交 道多了,礼尚往来,而且一无所求,所以他既不恨洋人,也不怕他们。他 们也一样是猴子变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说。 麻烦喽。金善卿莫名地一笑。在金钱上,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多大打击 ,搞走私的人,丢了货是常有的事,前几趟的利润,足可以抵消这一次的 损失,没什么可怕的,过几天再干一票就是了。但他心下犹疑的是,这批 军火的买主是本地的铁血团,那帮子少爷革命党不会就此放手。 立马拔腿逃跑倒是脱了险了,但在铁血团和同盟会面前却显不出咱爷 们儿的本事。金善卿也有些拿不准自己该干什么。 也罢。他抖了抖皮袍下摆上若有若无的尘土,踱着四方步,甩着袖头 ,向那一小群洋人走过去。P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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