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全城大搜捕
一九四二年的冬季。
香港在硝烟和血腥中度过了旧历年,对于香港人来讲这是个最悲惨,最凄凉,最哀伤的旧历年,这一年的冬天冷风刺骨,寒气袭人,犹如香港市民的心一样,冰冷而绝望。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清晨,十二架日军轰炸机遮天避日,呼啸而来,袭击了香港唯一的启德机场,十二月十八日日军渡过维多利亚港,使香港最后一个水塘失守,香港面临着断水断粮的危机,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港督扬慕琦在万般无奈之下,去日军司令部半岛酒店投降,紧接着,日本军像蝗虫一样蜂拥而人,香港人从此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由此,这一天被香港人称为“黑色圣诞”。
日本军占领香港的短短几天,这个城市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日本的膏药旗在大街上四处飘舞,日文指示牌到处可见,所有的英文字被涂掉,刹那间香港挤满了身着黄色制服的日本军,很多工厂被日本人夺取,一些公司相继倒闭,外国银行遭到清盘,日本宣布以军票取缔本地货币,港元变为不合法货币,仿佛所有的事情都颠倒了,香港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香港市民人心惶惶,噤若寒蝉,街道上大多的铺子都上了门板,人烟稀少,生意萧条,经济极度衰退,物资极度匮乏,日本军到处烧杀抢掠,滥杀无辜,香港人遭到非人待遇,生灵涂炭。
傍晚。
天空中笼罩着一层灰暗,一团团不知来自何方的可怕烟雾遮天蔽日,断断续续的枪声划破了的寂静,一丝细雨从天幕上垂下来,把朦胧的天和昏暗的地连成一片。
欧阳公馆,一栋有着十八世纪欧洲风格的洋房,在细雨中发出暗淡的色彩,镶嵌着亮闪闪铜环的黑色大门落满了尘土,使人感觉寥落,冷清,显现出战争的痕迹。
欧阳莎菲坐在窗子前,她双手托腮,透过夜幕呆呆地凝望着窗外和雨雾揉合成一团朦胧的景物,那条笔直的道路在细雨中显得格外的寂静和苍凉,仿佛饱经风霜。
欧阳莎菲,这栋豪华公馆的大小姐,她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极其漂亮,倍受宠爱的小公主。追忆童年充满幸福和甜蜜,美丽的城堡,粉红色的缎带,乳白色的小床覆盖着镶有淡蓝色花边的顶蓬,漂亮的洋娃娃,绿色的秋千,美妙的童话书,父亲经常带她到花园里,拉着她的小手对她说:“小娃娃,你看那些花有多好看,可你比那些鲜花还好看,我的小公主,你是爸爸心中最美丽的花朵。”
父亲时常用健壮的胳膊把她高高举起,让她去看窗外那些高耸的屋顶,碧蓝的大海,天空中的云朵,这个时刻她会感觉天是那样高,海是那样蓝,父亲是那样慈祥,亲切,家是那样温暖祥和,犹如生活在甜蜜的梦里。
然而,她梦一样的生活突然涌进了血腥味,战争的火焰烧到了家门口,香港沦陷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到处笼罩着白色恐怖,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心情就糟透了。
已是夜晚十一点钟了,可她一点睡意都没有,时局动乱,她每天都担心奔波在外的父亲,每天晚上都要亲眼看着父亲安然入睡,她才能放下心来,此时,窗外的细雨已经停了,一股带着泥土的气味从窗缝中挤进来。
莎菲披上外衣走出房间,走廊里很黑,她走到萧宇门前,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两扇门紧锁着,她心想:“晚餐上萧哥就显得很疲乏,一定是已经睡下了。”
她站在走廊里,隐约望见从父亲的书房里闪现出一丝亮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书房的门虚掩着,她抬手刚要扣门,却听见里面传出父亲轻微地说话声:“童先生,我考虑再三,为慎重起见,还是由我去九龙。”
紧接着是童先生的声音:“不!欧阳先生,您去表叔家,我去九龙,日本人对九龙实行了宵禁,今天晚上‘蟑螂’下令全城搜捕刺客,形势非常险恶。”
莎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从声音判断出,说话的是父亲和童叔叔,虽然她听不太懂他们谈话的意思,但她感觉到其中的严重性,莎菲不禁将门轻轻推开一丝缝隙,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房间里又传来童先生的声音:“欧阳先生,目前日本人的活动非常猖獗,‘蟑螂’已得到‘飓风行动’的情报,正在全力围剿,形势相当险恶。”
“所以,童先生,还是由我去九龙,我有华盛贸易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即便碰上日本人也能抵挡一阵,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父亲坚持说。
童先生低头看了看手表:“欧阳先生,不要和我争了,您要服从命令,我去九龙,您去表叔家,天明之后,您立刻组织人分头通知撤离人士和我们的交通员明天晚上的行动时间和地点。”童先生的声音极其严肃:“欧阳先生,您要谨记,如果明天晚上我不能按时到达表叔那里,你们就执行第二套行动方案,不要犹豫,如果我没能按时到达中环,您要沉住气,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会派人将情报送过去,明晚必须将撤离人员护送出香港,绝对不能延误,‘蟑螂’要取他们的人头呢。”
“‘蟑螂’要取他们的人头呢。”莎菲心里咯噔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莎菲正在发呆,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莎菲赶紧闪身躲在走廊的拐角处,紧接着欧阳先生和童先生一前一后走出来,欧阳先生一反常态,脱去了平日笔挺的西装,而是穿着一身蓝色粗布工人服,头上戴着一顶劳动布压舌帽,俨然一个机器修理工的模样,童先生也是同样打扮,俩个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莎菲悄悄地跟在父亲和童叔叔的身后,欧阳先生出了客厅,下了前廊,一直朝后花园走去,莎菲紧紧跟随在后,一直看着父亲和童叔叔出了后花园小门,消失在夜色里,莎菲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心里想:“父亲和童叔叔在做什么?‘蟑螂’是谁?‘蟑螂’要取谁的人头?”这在莎菲心上打了大大的问号。
刚刚飘过一阵小雨,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清新,天是暗的,仿佛一张受尽磨难老人的脸,饱经风霜,莎菲绕过假山,只感觉心里一阵恐惧,好像黑影里生出无数只小爪子向她扑过来,猛然,她的头顶上掠过一阵凉风,如同飞过一只大雁,她恍惚看见一个黑影像箭一样从院墙外飞进来,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花园深处。
莎菲吓出一身冷汗,她暗想:“坏了,真的碰上鬼了,人们都说,鬼夜间行走脚底无声,行走如云,如今香港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一定是那些无家可归的鬼魂在寻找栖身之地。”她越想越害怕,回转身拔腿就跑。
然而,紧接着,又是一阵沙沙之声,只见两个黑影越过院墙落于地上,莎菲靠在假山石上,一动不敢动。
两个黑衣人向四周查看,在花园里一点点向前搜寻,黑衣人距离莎菲越来越近,其中一个人同她只隔着一块假山石,近在咫尺。
“喂!人呢?”一个黑影悄声说。
“我明明看见他飞进墙内。”另一个答道。
“你看走眼了吧?‘蟹’可是神出鬼没,也可能给咱们虚晃一枪,转移我们的视线,根本就没进来,早就跑到别处去了。”
“副队长,他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他是什么‘蟹’?毒蟹?还是梭子蟹?”
“别管什么蟹,反正‘蟹’是最最危险共产党分子,‘蟑螂’早就把他恨得咬牙切齿。”
“喂!副队长,这可是一栋洋楼,肯定是有钱有势,我们可别撞到枪口上,自找苦吃。”
“管不了那么多了,即便今天抓不到‘蟹’,我们也要找一个替罪羊抓回去交差,否则没咱哥俩儿的好果子吃。”
两个黑衣人一边对话,一边搜索,渐渐靠近莎菲隐藏的假山石。莎菲躲避在假山石后面,虽然黑衣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她也听得断断续续,但“蟑螂”二个字她却听得非常清楚,她此刻对“蟑螂”这个名字特别敏感。
蟑螂,属夜行性昆虫,学名为蜚蠊,大多出没于厨房和居室,喜欢生活在阴暗,湿暖,便于隐蔽的环境,昼伏夜出。然而在这个不眠之夜,莎菲已经两次听到有人提到“蟑螂”这两个字了,并且是带着愤恨和恐惧。
啊——!”刹那间,莎菲惊骇得脱口叫出声来,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晚,尤为清晰,两个黑衣人立即迅速地回转身子,一边一个将莎菲按倒在地。
“哎呀!来人哟!有鬼呀!救命!”莎菲大叫起来,“萧哥,救命呀!有贼呀!”莎菲的声音又尖,又高,又恐怖,立刻划破了整个欧阳公馆的夜幕。
莎菲刺耳尖利的叫声把两个黑衣人也吓了一大跳,他们本以为抓住了他们跟踪的共产党,却突然冒出一个连呼救命的女人。
“别叫!”一个黑衣人掐住她的脖子,低声说道:“说,你是谁?”
莎菲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是莎菲。”
“莎菲——?”两个黑衣人对视了一眼,显然不明白莎菲是何人。“说!你是谁?”
“我是莎——莎菲,这是我——我的家。”莎菲颤微微地说。
“这是你的家?”被唤做副队长的阿桑愣了一下,他看见莎菲身上穿着睡衣,睡衣外边披着一件外衣,显然不是他们要追捕的共产党,阿桑松了一只手:“你说,这是你的家?”
“是——这是我的家。”
“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在散步。”
“散步——?深更半夜地散步?小姐,你好雅兴呀!”显然阿桑并不相信莎菲的这种解释。
“是!是散步——我睡不着,就出来散步。”莎菲害怕地说:
“既然你在这里散步,你看见有人翻墙进来吗?”阿桑恶狠狠地问道。
“没——没看见。”
莎菲在极度恐惧之下,仍然保持着头脑清晰,她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两个黑衣人是在跟踪她第一次看见翻墙进来的那个人,由此推论,三个黑衣人并非一伙,她并不想知道这两伙人是什么人,她更不想知道谁是谁非,谁好谁歹。但她根据黑衣人口中“蟑螂”这两个字来判断,面前这两个人最起码应该是父亲的对立面,父亲和童叔叔对“蟑螂”充满愤恨,父亲不喜欢的人,她也不会喜欢,因此她对两个黑衣人有着一种本能的敌视。
“真没看见,你不是一直在这里吗?”阿桑追问道。
“没看见。”莎菲摇摇头。
“莎菲,莎菲你在哪儿?莎菲。”
这时候,从公馆里跑出来一些人,跑在最前面的是萧宇,后面跟着黄妈,萧宇一边朝后花园跑一边大声喊着:“莎菲,莎菲你在哪儿?”
“萧哥,我在这儿。”
莎菲顾不得阿桑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拼命地挣脱阿桑的手,她大声喊着,“萧哥,萧哥,快来救我!”那声音如同一个即将被水淹没的人。
萧宇几步冲过来,一把将莎菲从阿桑手里夺过来,拉到自己的身边:“莎菲,莎菲你怎么样?你没受伤吧?”
莎菲扑到萧宇的怀里哽咽地说:“萧哥,他们——他们要抓我。”
萧宇用自己宽大的身体护住莎菲,瞪视着两个黑衣人,气愤地质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的妹妹?”
阿桑上下打量着萧宇说:“她是你的妹妹?你们家的大小姐?”
“是,是我妹妹。”
“可你又是谁?”
“好像这与你无关。”萧宇冷冷地说。
阿桑打量着萧宇大衣里面的睡衣,狡诈地说:“你在睡觉?”
“这话问得奇怪,夜里当然是睡觉。”
阿桑上前一步,咬着牙说:“奇怪吗?可问题是,你们家的大小姐就没有睡觉,而是深更半夜在花园里散步,说,深更半夜到花园里来干什么?”
萧宇镇定地说:“笑话!这是我们自家的花园,我们想在哪里,就在哪里,难道还要向什么人请示吗?”萧宇反问说:“我到是要请问,你们是谁?凭什么夜闯民宅?滥抓无辜?我要报告巡捕房。”
“巡捕房?哈,哈一一!”另一个黑衣人狂妄地大笑起来:“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报告巡捕房!你还是省省吧!”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无论是谁的天下,私闯民宅,无端抓人,也不行!”萧宇轻蔑地扫视了两个黑衣人一眼,讽刺地说:“况且你们好像也不是日本人。”
黑衣人被萧宇的讽刺恼羞成怒,露出凶相:“少费话!我们正在追捕一名共产党重要分子,我们亲眼看见他翻墙进了花园。而这位小姐深更半夜恰恰就在花园里,这应该不是巧合吧?即便她不是共党分子,她也是接应共党分子的嫌疑人,今天我们搜不出共党,我们就得把她带走。”
“简直是荒谬之极!岂有此理!”萧宇气愤地喊道。
这时候,公馆大门前一阵骚乱,闯进来六七个身着便农的特务,阿桑拔出手枪,对几个特务一挥手喊道:“立刻给我搜查这栋房子,仔细搜查花园,一处都不要遗漏。”顿时几个特务蜂拥而上,闯进公馆。
欧阳公馆里顿时乱成一团,乌烟瘴气,特务在客厅里一通乱搜,特务们一边翻腾一边顺手把值钱的东西塞进怀里,明是搜查,实则趁火打劫,一个特务发现在风景窗下的钢琴旁边,有一个高脚桌,高脚桌上摆放着一个闪亮的箔金十字架,十字架做工精美,讲究,很是罕见。特务双手拿起来掂了掂重量,以此推断价值多少黄金,特务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偷偷将十字架塞进衣服里,就在这时候,一声怒吼,吓得特务一个机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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