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那年秋天的某个夜晚,我正在书房读书,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闷响,我趴在窗台上呼喊下人小槐:“小槐,是不是响雷了?”
小槐在马圈那边高声回应我说:“少爷,不是雷,是有人在敲门。”我隔着窗子向着屋外的黑夜嘟囔道:“为什么这会儿还有人敲门?小愧,你去看看谁来了?”
这一年我十岁,正在书房读四书五经,身子伏在宽大的案桌上,汽灯一闪一闪,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映出我的身影。我的影子很小很单薄,也很黯淡,像一只安静而孱弱的猫,在清冷的秋夜里瑟瑟发抖。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小槐从外面走了过来,我再次隔着窗子问小槐:“家里来人了吗?快告诉我谁来了?”
小槐对我说:“老爷回来了。”
小槐说的老爷是我爹。那时候我爹沉迷于赌博,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有时干脆彻夜不归,好几天看不到人。同州城里有很多赌场,它们像许多野兽一样分布在城里的好几个角落,伺机等候着那些腰包里存着银元而义心存不轨的人,只待他们一出现,这些野兽就会张开它的血盆大嘴,狠命地咬住人的脖子。把睹场比作野兽,是我爷爷的原话,只是我想不明白,赌场是赌场,野兽是野兽,这两者丝毫不相关。我爷爷不理会我是否能懂,只是轻柔地拍着我的脑袋说: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仰起头看爷爷,我觉得我的爷爷很苍老,目光中漂浮着的尽是很飘很远的东西,像轻烟一样飘飘荡荡。
紧接着小槐的回答,我听到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我爹喝醉了吗?”我问小槐。
“少爷,我不知道,有人背着老爷。”小槐说。
我落寞地从窗台上爬下来,心里充满了某种孤寂。这时,忽然又有一声闷响从外面传来。于是我再次爬上窗台,问小槐:“小槐,是不是又有人在敲门了?”
小槐从马圈出来,往大门方向跑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是送老爷的人走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两声闷响即将改变我的命运,也即将改变我们梅家。
这时,我听到我爷爷屋里传来了咳嗽声,一直以来他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今天的晚习时间到此为止。
我的爷爷是个出身贫寒、中过秀才的成功商人,不过很不幸,他已经瘫痪在床差不多十年了,他也大概有十年没有走出过我们梅堡了。想到这些我觉得我的爷爷很可怜,他曾经是同州地界上很威风的有钱人,关于他的传说曾一度弥漫在同州的每只耳朵里,可是现在他却只能终日盘坐在我们梅堡的老屋里,靠讲述他那富有的人生经历聊以自慰。
我的父亲是个浪荡公子,他秉承了我爷爷热衷于冒险的性格,不过有一点他和我爷爷不同,他热衷的并不是做生意,而是赌博。
赌博把我父亲拉进了无法自拔的泥沼地。
我爷爷的不肖儿子热爱上了赌博,不过他行事倒是雷厉风行,几年时间就输光了我们梅氏家族的二百亩田产,然而在他即将继续把房契作为赌本的时候,他却死了。
我一直清晰地记得,在我爹死后,我爷爷抹着眼泪对我说:“梅家有救了。”我爹的死竟然成了我们梅家的喜事。
这人生在世,有时候真是叫人捉摸不定。
我姓梅,叫梅仍。这个怪癖的名字,是我爷爷花了一宿时间的杰作,我爷爷希望他的后人能沿着他开创的成功之路,把梅家的事业发扬光大。我爷爷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在这个名字诞生后的第三年他就瘫痪了。
说起我爷爷的瘫痪,那还真有一段曲折的故事可说。据说那年初冬我们梅堡来了个名叫刘老舟的外地棉花商。我们梅堡是有名的棉花之乡,秋末时分棉花长成,站在高地上望去,看见的尽是万千洁白的蝴蝶在飞。那段时间往往是收购棉花的好季节,慕名而来的大小棉花贩子们会从四方纷纷云集而来,大一点的贩子在同州城扎场子,小一点的则到乡下去。
刘老舟一来就在庄上扎了个棉花场子,挂出牌子说大量收购棉花,好货次货都要,而且有多少要多少,价格比往年贵了不少。这个消息传出去,就像一串鞭炮扔进猪圈一样,“噼里啪啦”,炸得方圆五十里的棉农都兴奋不已。
众所周知,我爷爷就是做棉花生意的。我爷爷有二百亩地,有一大半都种了棉花,可是他一点也不满足,每年秋天一过,棉花入户,他就要架起场子准备做棉花生意。这一年刘老舟刚一在我们梅堡落脚,我爷爷就嗅出了气味不对,等到后来他看刘老舟出的棉花价格比自己高,当下就坐不住了。我爷爷当时还不知道,南方正在打仗,日本人“哇啦哇啦”地开着大炮坦克往中国里面打。日本人打仗拼了命地来到中国图个什么?当然图的是我们的地大物博,图的是我们的土地矿产。这棉花虽然不是土地矿产,但终究也算很重要的生活资源,老百姓穿衣睡觉要用,大兵们穿衣睡觉也要用,加上大战不息和交通不便,南方城市的棉价早就飙升了起来。
我爷爷做人向来稳重,能让他坐不住的事情肯定是大事情,他大半辈子在梅堡乃至整个同州县都是个强人,这一次当然不肯让外来的刘老舟占了便宜去。
那时候我爷爷手下有个伙计叫老八,长得很精干,据说以前是个孤儿,被我爷爷收留了,后来成了我爷爷最得力的助手。有天黄昏,吃过晚饭后,老八对我爷爷说:“老爷,我看这个刘老舟来者不善。”
我爷爷嘴角微微翘了翘,示意老八继续说下去。
老八便接着说:“老爷,我昨晚请他的一个伙计喝酒,灌醉了后,我查到了刘老舟的老底。”
我爷爷问:“怎么说?”
“这个刘老舟是隔壁渭城人,靠贩卖芝麻大豆起家,在渭城开有一家赌场,听说最近才开始做棉花生意。老爷,刘老舟开的价可是比我们高了不少呀,棉农们碍着老爷您的面子,眼下还在观望,时间久了只怕会叫刘老舟占了便宜去。”老八伏在我爷爷耳边说。
我爷爷听了老八的话,想了一会儿对老八说:“走,我们现在就去找镇长。”我们梅堡是个村子,同时也是梅堡镇公所的所在地。镇长不敢怠慢我爷爷,听说我爷爷来了,老远就伸出大手来,握着我爷爷的手恭维:“梅老爷来了,梅老爷请进。”
我爷爷是来和镇长说刘老舟的事情的。往年棉花成熟季节,梅堡虽然也有不少棉花贩子,可那都是些小贩子,甚至有可能就是住在同州城里的大贩子派来驻点的伙计,像刘老舟这样大张旗鼓来收棉花的,多年来,在梅堡还是第一次。镇长当然清楚我爷爷此来的目的,一番寒暄之后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后来镇长把嘴巴凑到我爷爷耳边说:“梅老爷,这个刘老舟可是有背景的人,我一个小镇长是拿人家没办法的。”
要说镇长这话说到这里就把住的话,我爷爷对刘老舟说不定还不至于太有成见,两人和解共同发财也不是没有可能,也得怪镇长说话太鲁莽,他接着上面的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我看梅老爷忍忍也就算了。”
老八瞪了镇长一眼,当时就歪着脑袋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镇长这话说得可有些长别人志气啦。”
从镇长那出来后,我爷爷让老八去了刘老舟那里,我爷爷对老八说:“大丈夫做事还是光明正大点好,既然镇长不敢出来主持公道,我看还是你去刘老板那里看看,今年的棉花财我和他一起发了,只是叫他把价格和我们扯一扯。”
谁也不知道老八和刘老舟是怎么谈的,大家知道的只是后来老八被人抬着从刘老舟的场子出来,满身是血。当时梅堡还没有医院,只有一个老郎中那天还正好出诊去了。眼看着老八被人打得七窍流血,我爷爷只得叫人把他送到同州城去了。后来我爷爷不放心,也跟着人一起去了同州城。
老八进的是同州城新开的一家西式医院。
医生说老八被打折了好几条肋骨,内脏也受了伤,得留下来住院。
我爷爷想住院就住院吧,老八这个样子就算回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然后连夜准备出城回梅堡。谁知事情就发生在他从同州城回梅堡的路上。
那天晚上的灭特别黑,一尺之外的东西都看不见,在快要到梅堡的时候,我爷爷坐的马车突然翻了,一车人都掉进了深沟。最后他们从沟里爬出来,我爷爷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有个下人搀扶他的时候,摸到了热乎乎的东西,不禁大叫:“老爷在流血。”
于是马车只得转头,再次回到了同州城的西式医院。
医生从我爷爷的屁股上拔下来两根被削得尖尖的竹子,血淋淋的竹子在白炽灯光下暗红一片,光亮闪烁不定,好像在诉说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我爷爷在医院里待了两个多月,出来时棉花差不多都被刘老舟收光了。这都不叫他伤心,叫我爷爷伤心的是,他再也没法站起来了。后来他拍着医院的床板咒骂医生:“你们这狗屁水平。”
医院里的院长听过我爷爷的名字,他来病房劝慰我爷爷说:“梅老爷想开了,大天下谁人都有病有灾,不过老祖宗早就说了,祸兮福所倚。”我爷爷不怕钢刀不怕长剑,可就是被院长这句话给说得愣住了,愣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才缩进被窝大哭了一场。
不就是棉花吗?不就是瘫痪吗?后来我爷爷这样安慰自己。
而老八倒是比我爷爷出院早,他只在医院住了三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走的时候不要说医生护士,就连我爷爷都不知道。过了好几年我们梅堡的人才知道,老八这狗日的其实是个叛徒,他早就和刘老舟勾结好了用苦肉计来害我爷爷,目的就是想独占梅堡的棉花收购权。他在刘老舟那里受的伤是假的,是做给我爷爷看的。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爷爷瘫痪了,而老八则从梅堡彻底消失。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篦。谁能想到看似忠心耿耿的老八说跑就跑了呢,老八对我爷爷的背叛正是应了这句话。
梅家的倒灶和我爷爷的瘫痪有着直接的关系,人们说梅老爷一世英名,养的儿子却是混账王八蛋,吃喝嫖赌什么都干,硬是把二百亩地给输光了。人们还说,梅家的劫数是因为梅老爷教子无方。而我爷爷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们梅家的命运。
命运是什么?命在天数,运在人为。人斗不过天的,斗到底都只能失败。
我爷爷认为我们梅家的挫折是在所难免的,山有高低起伏,月有阴晴圆缺。在我父亲沉溺赌海的漫长十年中,我是梅家唯一的希望,我爷爷把我看成梅家再次腾飞的动力,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曾教导过我一句话,让我至今还念念不忘。
“你得长成个男子汉,”他对我说,“你要记住,你要是成不了男子汉,我们梅家就彻底完了。”
我攥着小拳头重复他的话:“男子汉。”
爷爷就笑了,赏给我一粒芝麻糖。
爷爷对我说的话并不多,他始终是个威严长者,不苟言笑,我明白爷爷的意思远远不止这句话,不过我不敢向他过多地提问,于是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于对所有事物都保持沉默,这个习惯使得我也变得不苟言笑。
偌大的梅家只有我那嗜赌如命的父亲保持着潇洒的外表,风流倜傥,无视权威,像个时刻开着屏的漂亮孔雀一样浪荡于同州城。
在我爷爷的腿脚还好的时候,我父亲其实是个非常本分的人,白天一日三晌地带着梅家的长工上地下地,晚上则在屋里跟我爷爷学打算盘。我爷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曾经跟一个高人学过算盘,两手拔拉起算盘珠子哗啦啦响,什么九九归一、狮子滚绣球、苏州码子等等,不要说去拨弄算盘子儿了,光是听这名字就觉得很拗口。可是我爹却乖得像个小学生一样从不偷懒,也从不表现出一点烦躁和厌恶的感觉,每天晚上不是我爷爷说该休息了,他是不会去睡觉的。
不过我爹虽说外表看起来本分,其实骨子里却是个有狠劲的人,做起事来往往叫别人瞠目结舌。就比如说那年秋天吧,棉花开得白汪汪的,秋风一吹,满地的白蝴蝶在飞舞,弄得人眼花缭乱。然而这个时候往往也是棉花贼出没的好时候,为了防贼,各家都在棉地里搭了窝棚。只是俗话说得好,外贼好挡家贼难防,每个东家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自己家的长工。
摘棉花是个大活儿,棉花开得旺,挂在棉花枝上就得赶紧摘下来,要不,只消秋风一吹,花绒就嗖嗖地落,所以那段日子里长工可是最辛苦的了。
长工们帮东家摘棉花,有些手脚不好的便会同时也往自己兜里塞两把,这其实不算偷,随手往腰里搂一点棉花,主家也不在乎。东家害怕的是那种狠命往衣服里装的长工,他们穿着裤腿粗大的裤子,出地时塞得腰里裤腿里满乎乎的,单裤变成了棉裤。
在乡下大户,想方设法防备长工偷花是时常发生的事情,有的东家会做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问题解决掉了,而且不伤彼此的和气,而有的东家不会做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济事,到头来不仅落下不好的名声,而且受损的还是自己。
当时我们梅家的长工中有个叫大希的,长得人高马大,是那帮长工中最年轻的,干活还算卖力,就是手脚不好。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两个长工看大希的样,后来也学得手脚不干净了起来。我爹看出了大希的问题,他想要治偷棉花长工的毛病,首先得拿大希开刀,正所谓杀鸡给猴看。
这天中午,快要下晌的时候,我爹突然指着田地里盛开的棉花说道:“我看摘完了这块地的棉花再回去吃饭吧,要不拖下去这棉花绒子可全要被风吹落了。”
大希眯着眼睛说:“少东家,这块地可有三十多亩呢。”
我爹说:“对,三十亩,不多也不少。”
“少东家,你看能不能先回去吃饭,大家肚子饿得挺不住了。”大希说,“再说这天气晴着呢,不像要刮风的样子。”
“老天爷说风就是风,谁说得准。”我爹说。
“少东家想得周到,我们几个手上加紧就是了。”大希说。
我爹高兴地说:“大希这话说得在理,要是咱们梅家的长工都像大希这个样子,那咱们家何愁不发达。”我爹弯着腰摘棉花,根本就不看几个长工的脸,长工们便也只好跟在我爹身后,宁静的初秋阳光下,回响的全是棉花叶子在风中刷刷作响的声音。谁知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我爹还没有下地的意思,大希最后实在挺不住了,在我爹后面说:“少东家,这再不吃饭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爹说:“大希,刚才可是说好摘完这块地的棉花再回去吃饭的。”
大希摸着脑袋看看头顶的太阳,说:“我还以为少东家只是说说而已呢,三十亩地一晌可摘不完。”
“我这不也没吃饭吗?”我爹说。
大希说:“少东家吃的什么,我们吃的什么,我们可不敢和少东家比肚子。”
我爹咧着嘴笑了一声,没答大希的话。大希的脸色忽然就变得难看起来。然后我爹就看见大希捶着自己的腰,咬着牙走出了棉花地,朝着地边的小树林走去。
“大希,你这是要去干什么?”我爹喊道。
“少东家,我去拉屎。”大希说道。
“你的肚子倒是有东西拉嘛。”我爹说道,这时旁边的一个长工接过话说道:“少东家,大希这是自己给自己的嘴巴想办法去了。”说得在场的长工们一阵哈哈大笑。
我爹看出了大希的心思,他当下就吩咐另外几个长工:“大希的那两行花给他留着,他回来了自己摘,我们谁干完了自己的活儿谁就回去吃饭。”
大希在小树林里听到了这话,大声吼道:“少东家,这拉屎由不得人,你可不能欺负咱。”
我爹直起身子,笑着说:“大希你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大家都是平头百姓,谁欺负谁呀?”
大希在树林里回话说:“当然是少东家欺负我们下死苦的长工了,要是这样的话,这活儿真是没法干了,咱的老命要紧,不能为了几个钱老命都不要了。”
“既然你这么说,大希,那你就回去吧。”我爹说,“不过我可说了,就这样回去可是没有工钱的。”我爹说这话的时候,也从棉田走了出来,朝着那片小树林走去。几个长工看出了不对劲,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爹走向小树林的背影,关注着事情的下一步发展。这时候他们听见大希说道:“少东家可千万别生气,我们下死苦的也就是开开玩笑,咱可不敢辞工不干了,家里好几张嘴等着饭吃呢。”
大希这句话没说完,长工们突然听到他很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是“咚”的一声闷响。长工们这才吲过神来,知道糟了,肯定是出事了。他们连忙奔进小树林。
原来大希并不是去拉屎,而是揣了偷来的棉花想要掩埋在小树林里。我爹刚才偷偷进了林子,刚好看到大希在埋棉花,一脚就把他踢飞了,然后紧跟着又给了一脚,刚好大希身后有口土坑,大希一屁股就遗失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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