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央月,正如它的名字,是这大吴万里无云的苍穹正中央一轮皓然明月,首善之都,四方来朝。出了央月城,沿西北驿道二十多里,就进入了苍苍蔚蔚的云岭山脉。
方圆数千里的云岭山脉分前岭、中岭、后岭,是整个大吴地势最高之处。
静谧葱茏的山林,掩映着处处嶙峋的赤红宫墙,不时还可以看见一队队身着银甲的宫禁卫士巡逻而过。
明黄的琉璃瓦檐下,悬挂着雕饰有上古神兽的石风铃。四月起风的季节,云岭上所有的石风铃就会在同一时刻响起,层峦叠嶂间,盘旋回响着仿若流水般淙淙泠泠的石风铃声,整整三月不绝。
最初先皇兴建赤城时,曾经遭到朝中众多大臣的强烈反对。
只因为云岭地势高绝,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绝非易事;其次,一旦有敌军进入央月,包围云岭,放火烧山,则赤城定难得以保全。
然而,经过五十六年的大兴土木,赤城终于在树木繁茂的云岭上矗立起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宫殿,依着高低起伏的地势,在广袤的云岭上延展。
为了堵住群臣的嘴,除了花费十年开挖的一水护城,宫墙全是用从极北的群玉山上开凿出来的血玉砌成。这种玉通体红透,触之遍手生凉。不但可以御火,还使整个赤城无论冬夏都凉爽如秋。
可惜先皇尚未进驻赤城,就不幸驾崩。
没有人能猜到先皇修建赤城的原因。正如没有人能看得懂,十多年前站在云岭最高峰上远眺的先皇眼中的天下。
她就是在这样的赤城中出生,成长。
从她记事起,记忆里就是高高的红墙和不分四季开放的凌霄花。赤城里遍地都是不分时令、开放的奇花异草,永远不乏面目相似、人面桃花的宫娥,这总轻易让人忘记了冬夏流转,年光飞逝。
而她的世界,就是赤城小小一隅的凉宫。
她不知道赤城外的世界。她甚至不熟悉凉宫外的赤城。
她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为什么凉宫里总是这样幽绝,特别是夜凉如水的时候,她甚至能听见那些寂寞的宫女泪水滴落在玉阶上的声音。
每当她问起这些少不更事的问题时,母亲总是轻轻皱起她淡淡的蛾眉,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眼见着一年年,那些叹息在母亲脸上长出细细纠缠的脉络;渐渐地,她也就不问了。
然而,对于高墙外那角清澈碧空的向往却从来没有死去,反而随着年岁的渐长,那种渴望逐渐强烈,如同春草一般疯长在她小小心灵里每一个角落。
总有一天。她想。总有一天,我会飞出那高高的宫墙。
那一年冬天,赤城下了一场大雪。
这固然在赤城是少见的。可是因这稀罕的瑞雪,许多宫人们都纷纷走出深静的宫殿,走入茫茫的天地,欣喜地赏玩着这新奇的雪景。
吴凌帝此时就站在弦歌台上,沉吟地看着纷扬的大雪。偶有几片雪片斜掠进来,轻盈地栖落在凌帝曳地的幽亮黑发上;落在他仍旧如少年般无瑕的容颜上;落在他落拓而优雅的艳红色宫袍上。
“赵喜!赵喜!”凌帝突然不耐烦地大声叫唤起来。
“诶诶诶!”听到凌帝的叫唤,老太监赵喜手足并用地奔上高台,“主子叫奴才呢?”
“见鬼!”凌帝烦躁地踢了赵喜一脚,“死奴才,不在旁边伺候着,跑到哪儿摸鱼去了?”完全忘记片刻前是谁发话,“朕要一个人呆着,有多远死多远去。”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赵喜仍旧嘻嘻地赔着笑。
“朕乏了。”凌帝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宫袍稍微松开的领口,露出秀丽的两痕锁骨,“你看看现在有什么乐子找。”
伺候了凌帝十三年,赵喜深谙他喜怒无常、沉迷享乐的性子。斟酌了片刻:“主子看……着人表演冰嬉可好?”
凌帝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冰嬉是老奴故里冬天的耍子。让人穿了特制的木屐,在结冰的湖面上滑动,表演各种杂耍。只是……”赵喜犹豫了,“赤城里气候常年如春,此时虽然下雪了,但是明月湖上的冰层还不够厚……”
“这样才好!”凌帝终于笑了,兴致勃勃像顽劣的少年,让人全然看不出他早已二十三岁,“不然还有什么乐子?”
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冰嬉开始了。
当二十个擅长冰嬉的小伙子站在明月湖面上时,他们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如履薄冰”。这样的厚度,承载成年男子的体重都成问题,更何况要耍出什么高难度动作。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站着,动都不敢动。
赵喜颤巍巍地走到湖边,扯开公鸭嗓?“奉皇上旨意,尔等二十人分为两队,每队十人,献演冰嬉。每人手执木叉,击破冰面,将对方击落湖水中。全灭对方的一队获胜!”
人群大哗,面面相觑:“击落湖水中?纵然赤城天气和暖,可毕竟是结冰的时辰,明月湖的湖水少说也深达百尺,落下去的人还能活命么?”
看凌帝一袭火狐裘袍,施施然坐在铺满狐皮的龙椅上,绝不像会救起落水人的样子。
这时,那二十人才知道今天表演的根本不是冰嬉,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困兽之斗吧了。
赵喜咳了一声,震住了惶惶然的人群:“皇上还发话了,赢的队伍赏!赏赐是——”他顿了顿,“——黄金万两!”
一时人群再度大哗。黄金万两?这可是他们这些平民辛勤劳作十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财富啊!顿时有艺高胆大之人跃跃欲试。
“不过——”一直带着玩味笑容的凌帝突兀地发话了,沉沉如锦缎般的声音刺破了寒风的呼啸清晰地传入了兴奋的人群耳中,“这万两黄金可是由队伍剩下的人平分的。”
人群互相打量着,暗自揣摩着皇上话里的意味。
一声哨响,惊心动魄的夺命冰嬉开始了。
凌帝撑着下颌,微笑着,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自己亲手导演的惨剧。对于他而言,人性、道德与礼义廉耻都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在他眼里,只有自己想做的事,自己想走的路。而在这条孤独而荣耀的帝王之路上,再多的千里血流、再多的百万伏尸,都只是为了排遣心里那一小角的寂寞与空虚。
而当一根木又飞速地向他逼近,随着一声暴吼“我杀了你这暴君”时,凌帝仍旧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明月湖边的树丛里却传来由远及近的喊叫:
“小姐!小姐——快回来——”
随着这声喊叫,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树丛里斜滑而出,扬起树丛上细密的雪尘。人影速度奇快,到了湖面上,更是收刹不住,直直往冰层脆薄的湖心冲去——
经过一场乱斗,冰面早已千疮百孔,眼见着这厢人影将落湖中,那厢木叉也向凌帝逼近,一时险象环生,赵喜这老太监早已呆愣在当场。
小小人影挣扎着,却无法减缓速度,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人影竟然直直地撞向意图以木叉行刺的刺客,这一撞使双方都转了向:小小人影向湖边摔来,稳稳地停在了吴凌帝的脚边:然而刺客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刚刚的一撞让他直直摔向一个冰面破口,落入寒水中,挣扎了几下,再没有了人影。
只是短短的几个眨眼,事态却急转直下,几度跌宕,最终化险为夷,让人瞠目结舌。
凌帝好奇地打量着滚到他脚边的这团半天没有动静的白球。“死了吗?”想着,他用靴子轻轻地触了触那团白球。这一触不打紧,那团白球却动弹起来。
赵喜终于从刚刚一连串的意外中缓过劲来,此时扯开公鸭嗓大喊:“护驾!护驾!”
只见那团白球抖了抖,抖落一地雪尘,半晌,从白球中探出一双玻璃珠子般的黑色眸子,怯怯地,先是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才停驻在眼前正盯着自己瞧的吴凌帝身上。
这小兽一般的动作,登时把凌帝逗乐了。他“呵”地轻笑出声。
这一笑,如同春风,笑得封冻百尺的湖面冰雪消融,笑得千树万树的梨花一夜怒放。
杨柳抽芽,河豚欲上。
湖春水起波纹,漫天柳花缠思绪。这一笑,撩人极矣,以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力度栩栩绘入相思里,从此痛彻心肺,万劫不复。
凌帝屏退侍卫,问眼前仍旧呆呆的“小兽”“你是谁?”
“小兽”张张嘴,刚要回答。一个宫妇气喘吁吁地自树丛穿来:“小姐!可吓煞奴婢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回头娘娘还不知怎么整治奴婢呢!”
她抬头,见到吴凌帝,吓得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凌帝及时地用眼神阻止了宫妇的行礼问安,让她退下了。
转头抱起“小兽”,这才发现是个极漂亮的女娃,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还带着婴儿肥,殷红的小嘴,两弯略带英气的眉。最动人的,还是那流转的黑色瞳仁,灵气逼人的样子。
“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
女娃呆呆地并不作答。
“难不成是傻子?”这样想着,凌帝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你好漂亮。”女娃突然说,音色并不明亮高亢,却润丽如锦,吐字也字正腔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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