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田东京走进家门的时候天刚黑,院子里静悄悄的。牛在大门口的圈里沙刺沙刺吃草,鸡在砖砌的窝里咕咕地叫,他朝院里走了两步,大声叫着:“妈!妈!”没人应。正心里纳闷着扭头回顾,见大门口闪进来个人影,是妈回来了。妈怀里抱着妹妹迎迎,说:“东东,你咋回来了?快把娃抱炕上,把被子盖好,叫娃睡。”东京接过已经睡熟了的两岁的小妹妹,妈就跨进牛圈给牛添草去了。东京刚把妹妹放到炕上,妈就随后进了屋,东京说:“妈,我大哩?”妈取下头上的黑帕子,轻轻拂着胳膊上、棉袄前襟上的草屑儿说:“在官房子排戏哩么,再过两天就要开入社大会啦,今晚全村人都在学校里开会哩,工作员老郭非要叫妇女都参加,我是偷空回来给牛添点草。”东京说:“唔……”妈又问:“你饿不饿?妈给你做点饭。”东京说:“擀两碗细面。”妈说:“好!好!”就挽起袖子进了灶房。妈点着灶房里的煤油灯,隔窗户又大声问:“东东,今个不星期,你回来干啥?”东京说:“曹老师要我欠的面粉呢,不交面粉,不让参加考试!”妈说:“呀!咱不是早搭半灶拿馍吗,咋还欠下面了?欠多少?”“六十斤。是开学头两个月欠的。”妈声音低下来了:“那看你大回来咋办吧。……才把半口袋麦给你哥送中学校去了,屋里眼看一把粮都没了。”田东京不做声,进了灶房坐灶坑前生火拉风箱。风箱是老奶奶留下来的,到处跑气。老奶奶在世时,用黑布条蓝布条糊了一层又一层,妈手上又在上边东糊一块布,西糊一块布,拉起来“呼嗒呼嗒”不响亮,却有股冷气直往人身上吹,吹得东京拉风箱的手生疼。东京便轮换着左右手,伸向灶门口烤着。面煮熟了,妈给东京捞了一大碗,让东京吃,她又慌慌地开会去了。
吃过面条,田东京就回屋脱了衣裳,钻进热被窝,脸挨着妹妹的小脸儿睡了。一觉醒来,见屋里灯还亮着,大和妈还坐在炕头说话。妈说:“我真舍不得,咱的大黄牛多肥多大,多有力气,就这样叫社里牵走了吗?”大说:“你一条牛都舍不得,把人家拴牢哥亏死了。人家不光入了驾辕骡子,还入了新打成的红油漆大车!大黄牛能值几个钱,再说,咱大黄牛还不是政府给咱的‘耕牛贷款’买的!”妈自觉理屈,嗤嗤地笑了。大又说:“到如今还有啥舍不得的呢,入了社,日子咋过就不用咱自个操心了。人家社主任、组长,就好比咱的当家人,咱只埋头干活挣咱的工分就行了,嘿……”妈也笑了,可马上又说:“……这都是往后的事儿,可当下的事咋办哩,东东回来说,学校要欠的六十斤面呢!”大吃了一惊:“啊?”妈说:“不交面不让参加考试。”“不让参加考试?”大重复着妈的话,拿起旱烟袋咂起烟来。有一丝烟吸进了东京的喉咙,呛得他“呃呃”地咳嗽了一阵,把妹妹给咳醒了,哇地一声叫唤起来。妈忙倒下身子,用奶头哄她。大用手摸着东京的头说:“东东,醒来了,不交面不行是吧?”“嗯哪。”“咳,那怎么办,给你哥送了粮,都没吃的了,咋顾得上你这头。你明天先去,好赖考了试再说。”“唔……”东京答应着。可他年纪小,脸皮薄,不拿面他是绝对不好意思回学校去的。他用被角驱赶着飘到鼻子跟前的旱烟,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这当儿,有人推得大门“哐当哐当”响,大大声答应着:“谁?来了,来了!”就趿着鞋出屋开门去了。一会儿和田拴牢大伯相跟着走进屋内。两人都拍打着衣服说:“呀,没看这阵儿雪恁大!”妈哄睡了妹妹,坐起来,掩住怀说:“真下雪了?大哥,你还没睡?”田拴牢往脚地的板凳上一坐说:“咳,好玉英哩,这多日我都是一晚上一晚上不见觉呀!”妈惊讶说:“啊!你那是……”田伯接过大递过来的旱烟袋说:“唉!我的心事只能对你两口子说,给你嫂子都不敢说哩,唉……”爸替田伯解释说:“大哥是实在舍不得他的骡子和大车呀!”田伯就流下了眼泪,带着哭声说:“光是那骡子和车吗?还有那六亩瓦窑地哩!志忠知道,为那地,我下死劲修了三年,累得吐了几回血。如今成了水壕地,粮食囤,一下全充公了……”妈说:“大哥,大家选你当主任哩,往后,各家的牲口车辆、横畛、竖畛,全是你的,都由你管啦,你还心疼个甚?”田伯说:“那咋会是我的?那全是集体的呀,跟牲口喂在自家槽上、粮食打到自家囤里成两回事了。你哥当干部不是一年两年了,从当农会主任到当村长,斗地主分田地、肃反、查田定产……都是为群众办事,跟过自个日子不一样呀……”田东京听着没意思,就睡着了。
二
田东京一觉醒来,窗户上全亮了。还听见老田伯大声说话,不是在屋里说话,而是在金牛家窑背上用广播筒喊:“全体社员请注意,昨天晚上下了大雪,马上起来,一户一个人清扫村外道路,一户一个人清扫村外道路!”东京一骨碌爬起来,拉起冰凉的棉袄就穿。吕玉英推门进屋说:“东东,你不睡了?”东京说:“学校这阵儿都上操呢,还能睡?”吕玉英笑了,说:“雪下了半尺厚,今儿个去不成了。你起来给咱打扫院里的雪吧!”东京光屁股爬窗玻璃上往外一看,只见院子里,院墙上,隔壁桂珍婶家房顶上都是厚厚的一层雪。院中间只扫了一条路,通到大门口,这是大出去扫雪去了。
田志忠腋下夹把竹扫帚来到村口,往东走过一段拐弯胡同,朝远处一望,野地里全盖上了一片白花花的雪,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了,天边的雪雾还暗暗的,冷风呼呼地直往人怀里钻。这时已有人先到了,已扫了一长段路,田志忠赶紧绕前去,弯下腰就扫起来。一会儿,后边的人又纷纷绕他前边去了。猛地远处有人喊了声:“血!”众人立刻停住手里的扫帚惊问:“血?血吗?”便踏着吱吱响的雪跑上前来。只见洁白的雪地上真有一摊鲜红鲜红的血渍。血渍旁有零乱的兽蹄印儿,一直朝东沟岔延伸而去。人们七嘴八舌猜测道:“准是黄鼠狼叼了谁家的鸡!”“蹄子这么大,一定是只狐狸。”“没准是狼哩,狼把谁家猪崽叼走了。”“或许是豹子……”田志忠抡起扫帚把那血渍扫了说:“别猜啦,赶紧干活吧。”扫起的雪溅到一个人的脚上,那人“呀”了一声,扯下包头的单布手巾摔打着脚面上的雪。田志忠这才注意到她是柳穗儿,便笑道:“啊!嫂子怎么来啦,拴牢哥哩?”柳穗儿说:“头疼哩呗。”又夹着扫帚朝前走去了。
田志忠望着柳穗儿的背影,心里便有点可怜她。柳穗儿是个苦命人。十岁上做了田拴牢的童养媳,十四岁上圆了房。可田拴牢不爱她,常年在外面跑,从来不进她的屋。柳穗儿独自在家守活寡。五〇年,新政府颁布了《婚姻法》,提倡婚姻自由,反对包办买卖。村上好几个受虐待的童养媳在政府的支持下,跳出苦海,回娘家的回娘家,另嫁人的另嫁人了。柳穗儿也想往前跷一步,可是田拴牢却回村当了农会主任,他不开口,柳穗儿死也不敢说出来。倒不是田拴牢不想放她,只因为和他相好多年的东堡村寡妇马玉簪被本家逼着另嫁了,田拴牢没指望娶到她了,加上自己也年过四十,还没有个儿子,就彻底收了心。可他抱养了冯村一个男孩,正打算一心一意和柳穗儿过日子时,柳穗儿却突然失踪了。田拴牢还当她寻了短见,四处寻找,第四天头上,却有人悄悄告诉他,好像在北山榆树河看见柳穗儿和本村村民李见正在一起。嘿!怪道这多日也不见李见正的影子,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敢把村长的老婆拐骗到山里头啊!田拴牢气得说话也没声了,悄悄打发村文书、远房本家兄弟田志忠带着三个精壮民兵火速到榆树河,将李见正捉拿回来,送到区政府,被区上拴了一绳,打得哭爹叫娘。然后交县政府判了一年徒刑。柳穗儿借天黑直接回了家,也被田拴牢狠狠打了一顿。她在炕上躺了半月,又起来扫院、做饭、管娃,过起日子来。提起这件事,村上人都骂李见正不务正业,该受教育;自然也不能说柳穗儿好,可是心底里却对田村长受了这羞辱幸灾乐祸。
扫完雪,田志忠回到巷里,就跟在柳穗儿后头走进田拴牢家去看他。进门见田拴牢领养的儿子田闷闷站在屋门口台阶沿上,往雪地上撒尿。两只糊满了眼屎的眼睛蒙咙着,分明刚刚起床。柳穗儿打着手势叫他跟前来,将手里的扫帚塞给他,叫他扫院里的雪。田闷闷害怕柳穗儿,乖乖地接过扫帚就“哼哧哼哧”扫起来。这孩子和田东京一般大小,上学迟,才念小学三年级,还时常逃学,今早看来又没有去。田志忠走进屋里,见田拴牢还蜷缩在被窝里,就大声说:“大哥!咋听嫂子说你又不合适,怎么啦?昨晚上不是好好儿的么?”田拴牢听见是田志忠,揭开被子,露出发红的大脸,喘着粗气说:“着凉了……昨晚上从会场出来,热热的着了风……从你那儿回来就觉着不美,睡到热炕上想出点水,到底没出水,早晨强打精神到窑背上喊了个话,又睡……”田志忠说:“叫六叔看看,吃上副药。”田拴牢说:“不用不用,我有病不爱吃药。”摸了一下子身边的空被子,又叫:“闷闷!闷闷!”柳穗儿忙在灶房里答应:“来了,来了。”跑进屋说:“你要啥哩?”田拴牢带气说:“我说我要啥吗?闷闷!闷闷!”柳穗儿又忙朝院里叫:“闷闷,闷闷,你大叫你哩。”闷闷放下扫帚呼哧呼哧跑进来。田拴牢问他:“院里多冷,你咋半天不进屋?”闷闷说:“我妈叫我扫雪哩。”田拴牢立即勃然大怒,拿起头底下枕的砖就要往柳穗儿身上砸,田志忠连忙挡住了。田拴牢狠声骂道:“懒熊!他那么大你就让他扫雪,不是你生的,不心疼啊!”田志忠劝他说:“大哥,别生气,气大了伤身子哩。闷闷跟东东一般大,能做的活,我就叫东东做哩。”田拴牢说:“你不知道,熊婆娘心瞎的太太……”田志忠打岔说:“闷闷,早晨咋没上学去?”田拴牢说:“见下了雪,钻被窝里不出来嘛,怕去,怕去算了,将来挣工分吧。”喘了口气,又说:“志忠,我看你也别让东东念了,自己又过得紧,鼓那个瘦劲干啥,光东虎一个就够你扑腾的了。再说,入社以后,地没了,牛没了,就靠挣工分吃饭哩,有个娃在家挣工分,也与你轻省呀。”田志忠点点头说:“我有时候也是这样想呢。”
三
田东京在院里扫雪,朝灶房里生火做饭的妈喊着:“妈,这么多白面,满给咱装到瓮里吧。”妈笑了说:“天上能下那么多白面,世上人谁都不动弹了,睡下吃也吃不完。”东京将雪铲到一起,堆了个又矮又胖的大雪人,眼睛、鼻子、嘴巴用煤碴嵌着,看去笑嘻嘻像个弥勒佛。吕玉英在灶房往外一瞅说:“东东,你咋玩不够,把雪不往门外铲,满堆到院当中,消一地冰凌,看把谁滑倒了!”东京又给雪人添了两只脚说:“不怕,雪人有脚哩,能自己走出去。”就在这时,隔壁杨桂珍背着她的宝贝女儿媛媛从大门口进来了。杨桂珍望见院当中的雪人说:“哦!东东真行呵,堆这个雪人儿还会笑哩。”吕玉英在灶房接了腔说:“看嘛,你婶子,叫扫雪不扫,就玩儿不够。”媛媛就喊着要下来看雪人,桂珍把她放到院里,走进灶房说:“嫂子都做饭啦,我爱浪,起来了先要放风。”吕玉英说:“谁有你命好呀。他李叔在城里坐办公室挣钱哩,不要你一天三顿伺候么。”
院子里,五六岁的媛媛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蹒跚着走到雪人跟前说:“东东哥,雪人有名字吗?它叫什么?”东京逗她说:“它就是你,叫李媛嫒。”“不是!”“就是。”“不是不是不是!”“就是就是就是。”媛媛不高兴了,跑到灶房扎到桂珍怀里说:“妈——东东哥说雪人是我。”桂珍捧起女儿的小胖脸,“吧”地亲了一口说:“哥哥是胡说哩,我娃是个俊姑娘,哪像雪人那个丑八怪呀!”吕玉英故意说:“媛媛,你女婿不是田闷闷吗?叫闷闷来打你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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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省作协主席 关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