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赌伤身
秦州始平郡扶风县西南的小泽村里,安眉正趁着傍晚片刻的闲暇,将满是伤痕的手臂泡进冰凉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势缓和处绕了一弯清泓,倒映出她愁苦的面容。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肤色就如上好的嫩白羊酪,五官深邃而精致;尤其是额发下一双乌黑的眉,好像细长的新月,斜尾又微微上挑,在凝脂般的额角流转着青色的光彩——然而这样一双漂亮的眉此刻竟蹙着,眉下黝黑的眼珠像在浓密的睫毛中惶惶发颤。
“我要去找他……”在喘息了片刻之后,安眉痴望着碧蓝溪底流淌过的大片火烧云,惶惧而又坚定地自言自语。
安眉姓安,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是西域安息州的安国。
秦地俗谚有云: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这句话其实是人们对胡人的谑语。从如今的大魏朝向上追溯,中原好几百年尽是外族肆虐,二十年前天下由汉族邵氏一统,才算结束了四散纷乱的局面。如今的大魏朝虽谈不上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但暴虐的胡人却好歹是退出了关外。饱受欺凌的汉人在扬眉吐气之后,对待胡人的态度就难免过激。
就如同这句谚语所说的那样,也许一支胡族定居在中原五百年依然会保有胡人的姓氏,在千年之后即使改为姓赵姓张,但他们依然还是胡人。低贱的血统,是甫一出生即被打上的标签。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她的夫君,在新婚当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阳修筑大兴渠的徐珍。
自二十年前入侵中原的胡人退居关外以后,大批胡商每年都会从龟兹、于阗的女市购入胡人少女,再千里迢迢贩到中原——貌美价廉的胡女向来是穷人家买妻的首选。
安眉十二岁时被徐家从扶风县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钱买下,四年来徐家老少一直拿她当劳力使唤,直到去年十六岁时,才替她开了脸与徐珍完婚。谁料抓壮丁的官差在安眉成亲那天突然降临,结果安眉梳了头开了脸,生活却没发生任何改变。脾气古怪的婆婆甚至将长子的离开归咎在安眉身上,从那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地使唤她。
“讨个胡女就是不吉利。”婆婆徐王氏在盯着安眉做活时,经常转着发亮的眼珠,歪着嘴唠叨,“生辰八字也没有,谁知是不是克夫命,尖脸薄腮狐媚眼,越长越不安分……”
安眉逆来顺受惯了,也不争辩,只任劳任怨,一心盼着徐珍能早些回来。谁知等了一年都不见音讯,只听说大兴渠上劳役是一批接一批地死,不死也因为成天泡在水里下肢都长了蛆,多数会落个残废。时间一长徐王氏便料想大儿子八成已难活命,就琢磨着将安眉改配给小儿子徐宝——小叔徐宝今年才十四岁,安眉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言行中难免就透露出一点不满来,若是不留神顶撞了徐王氏,必定会讨得一顿毒打。
她不愿改嫁,何况丈夫并没有确切的死讯。兴许寻到洛阳大兴渠去,就能找到丈夫。哪怕是留在当地陪丈夫继续服役,或者就近找些浆洗缝补的活维持生计,日子也比现在好过吧?
心里一旦拿定主意,安眉便仿佛看见些微希望。她兴冲冲跑下一道缓坡,迎着金秋晚风从飞舞的白荻间穿过,一口气冲到村头的大槐树下,虔诚地跪在树前祈祷——那是一株千年槐树,当它枝繁叶茂时,曾经是村中无上的神物,村民每年都会在树下举行社祭。
去年秋天,一场怪雷将槐树整棵劈焦,直到现在也没抽出新芽。村中长老认为神树是遭了天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树下的祭坛长幡。取消祭祀后村民也渐渐不将这棵槐树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将枯死的大树劈了做柴烧,平日路过那里时都不肯多看一眼。只有安眉还惦记着这棵槐树,时常会悄悄跑来跪拜祷告一番,有时挑水路过还会不死心地给它浇点水,指望它有一天还能活过来。
“槐神保佑,保佑我去洛阳能找到夫君,保佑我今夜出行顺利……”安眉双掌合十正念念有词,却见周遭天光一暗,苍穹中无边无际的火烧云在刹那间湮灭,昏暗的暮色倏然降临!安眉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住,好半天不敢动弹。
然后就听见枯死的槐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悦耳的笑,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有一个人正踏着浅草向安眉走来,“从前七嘴八舌围着我吵,我都懒得理;如今就剩下你一个信徒,我倒有兴趣听听你想求什么。”
安眉瞪着从槐树后绕出来的青衣男子,张口结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着安眉一径地笑,安慰她道:“你别怕,我就是这棵槐树。”
虽然眼前这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张口就是怪力乱神,但安眉并没有多么害怕,她首先害怕的却是他听见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不过她看着这人面相陌生,并非本村人,说话声又亲切,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哎,吓傻了吗?”
安眉摇摇头,方才想起刚刚他所说的话,一双黑眼睛倏然睁大,将信将疑地打量起面前男子来。只见他容貌生得清贵雅致,风流神态正应了传说中的仙人之姿,一身绉纱青衣竟找不到一丝衣缝,心中不由又信了几分。
“您是……槐神?”安眉战战兢兢小声问。
“嗯,算是吧。”那男子咳了一声才点点头,“去年我跟人打了一个赌,所以原形被雷劈焦,一直在假死。说起来还要谢谢你,自从我的原形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后,只有你还在真心信奉我……”
安眉怔怔嗫嚅,“那……那些都是本分,应该的……”
“哎,本大爷向来知恩图报,你让我得了好处,我自然也会帮你。”青衣男子笑眯眯说完,然后轻轻朝安眉吹了一口气。
安眉只觉得手臂一痒,低头看时竟发现身上伤口尽数消失,这才彻底相信,不禁心中欢喜,虔诚地向槐神一拜,“谢谢神仙大恩。小女子想前往洛阳寻找夫君,还请神仙指点。”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凶险。这样吧,我就用点道行帮你。”听人喊神仙果然会上瘾,“槐神”边说边转身从假死的槐树上扒下一块焦黑皴裂的树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给我出来!”
安眉看着他在树干上挠了半天,从树洞里抓出几只蛀虫,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树枝,一并递到她面前,“这就是我身上的蠹虫。你知道什么是五蠹吗?”
安眉盯着他手中不断蠕动的肥白虫子,摇摇头。
那“槐神”便笑起来,“昔日韩非子以蠹虫作喻,讽国家不事耕战的五种败类,分别是学者、游侠、纵横家、患御者、工商之民。我手里这五只虫子,便是会聚了这五种人的精气,修炼了三百年才得个虫身。”
安眉不识字,也听不懂槐神的解释,听他说完只茫然地问道:“这些虫子能派什么用场呢?”
“槐神”将五只蠹虫倒在那半截树枝上,等它们钻进去后才把树枝递到安眉手中,“我把这五只虫子交给你,你平日就拿这截树枝喂养着,若遇上不可化解的危难,就取出一只蠹虫来——只是用法有点恶心,你得把虫子生吞下去。”
说完他便有点促狭地盯着安眉眨了眨眼睛,谁料安眉却神色不变地点点头,“谢神仙指点。其实恶心倒也还好,三年前灾荒时,我们都从柳树上抓蝤蛴烤来吃的。”
蝤蛴是天牛的幼虫,沿河的杨柳树里长了许多,样子肥嫩鲜白,圆滚滚的,也不知被哪个才子最先拿来形容美人的颈项,却也是饥荒时灾民的充饥之物。
“柳……柳树?真他妈的恶心!”却见那“槐神”脸色一白,大惊失色地捂嘴转身,扶着槐树颤巍巍消失在空气中。
安眉捧着树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槐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她恍恍惚惚对着槐树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怔忡地离开。
等她走后,只听见槐树后响起一句凉凉的嘲讽,“你身上的虫子叫‘有点恶心’,轮到我就是‘真他妈的恶心’?被人当成神仙就是不一样啊,是吧,槐神?”
“少……少啰唆!”还躲在树洞里郁闷的槐鬼碎碎念道,“我身上的是我身上的,可听见有人把你肚子里的蛔虫烤来吃了,我就……呕……”
“不是蛔虫,是蝤蛴,比你身上那些蠹虫不知风雅了多少。说起来那些虫子明明是自己修炼成精,你也好意思对别人夸口说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凭它们能修炼成精?白吃白住那么多年,当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强词夺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气不过我打赌打赢了吧,也不想想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兰竹菊鸳鸯双喜,花样随你挑!”
“我就喜欢听你说冷笑话。”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鸳鸯双喜纹样的。”
“……”槐鬼很是无语。
“对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那我没事该往哪里晃荡去呢?”
这倒是槐鬼事先没料到的情况,但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口棺,那棺材是绝对、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的,“看见我头顶上那根树杈杈没?借你蹲。”
“行。”柳鬼勉为其难地轻轻应了声,尾调里竟含了点欢喜。
陈留郡,崔府。
为门生讲解《春秋》直至夜半带来的疲倦,崔太守并不放在心上。此刻他正趁着天光未晞,蹑手蹑脚穿过满是晨露的草丛,悄悄潜入一间下人住的耳房——里面睡着前不久刚被崔府雇用的小厮。
悄悄合上门扉,崔太守的嘴角若有若无地浮起一抹笑意。借着拂晓的微光,他定睛凝视着躺在寒酸卧榻上的年轻人,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掀起衾被一角,附在那熟睡人的耳边轻声唤道:“长卿,长卿……”
“嗯?”睡梦中的人厌烦被打扰,张开惺忪睡眼不悦地咕哝,“谁叫我?”等他咕哝完才发现,自己半个月来的伪装,已然露馅。
苻长卿睡意顿消,懊恼地皱着眉翻身坐起,横了崔太守一眼。崔太守毫无意外地捋着长髯,得意扬扬地笑道:“门生说府中新来的小厮常在间壁偷听我讲解《春秋》,又爱与他们叙论长短,每每有惊人之语。我听了他们的形容,就猜到是你——名满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
“崔大人与在下素未谋面,竟能将在下认出来,真是好眼力。”苻长卿披衣下地,开始动手穿衣服,手指碰上素葛夹衣时一顿,干脆将朴素的衣裳扔在一边,转身从枕边拽过一个包袱抖开,泄出内里的光华璀璨——精白团花绣纨绔、玉色花衫袍、秋香色绉纱裓\衣,香囊佩玉缠作一团,件件都是洛阳最精美的式样。
苻长卿只管旁若无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点恼怒道:“苻公子隐姓埋名寄身于我门下,窃听我论说《春秋》,委实狷介。”
“对。”苻长卿扬指弹弹纱冠,回头冲崔太守一笑,“委实狷介。”
崔太守闻言一怔,无奈地瞥了一眼面前才刚弱冠的青年,老脸有点挂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着结交之意而来,你这般使我难堪,又是什么意思?”
“崔大人。”苻长卿穿戴已毕,芝兰玉树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着晨光的笑容里带了点冷淡,竟似那窗外秋阳般乍暖还寒,“既然您能识破我的乔装,就该清楚,我并非抱着结交之心而来。”
话中坦然,但过于明显的回绝之意仍使崔太守面色一变,气得声音发颤,“好,好,人都说苻氏长公子精于谋算、孤高自许,崔某今日算是见识了。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爱学问的人……”
“在下慕名而来,尽兴而去,何必结交?”苻长卿一边谈笑,一边用右手比出个拈花的手势,眯着一只眼送到崔太守面前,“何况在下认为,大人您对《春秋》的理解,还差了那么点儿……”
于是这个清晨,门生三千、在当代解诂《春秋》上拥有至高地位的崔太守,颜面碎了一地……
留鹤山通向洛阳的唯一一条山道上,洛阳苻府的小厮、苻氏长公子的书童阿檀正驾着马车信马由缰。他歪着脑袋托着腮,嘟着嘴问躺在身后车厢中的自家公子,“少爷,您明明挺喜欢那崔太守讲解的《春秋》,为何却不愿与他结交呢?”
苻长卿在晃动的车厢里掩上书卷,睨着书童脑袋上的总角淡淡笑道:“崔太守一代鸿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为官却只做到区区一个陈留郡太守,你道是为何?”
“因为他不羡慕世俗名利,只爱做学问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称赞他这点,少爷难道是嫌弃他官小?”
虽说少爷是豫州刺史,但俸禄还及不上二千石的陈留太守呢!
“世人都称赞他,难道我就要跟着称赞了?”苻长卿嗤笑一声,越发觉得阿檀的脑袋像糨糊, “因为他荒疏公事才不得仕进,现在却要推崇他淡泊明志,我看世人才是糊涂。成天豢养一帮逃避兵役的门客帮闲清谈误国,前朝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这样的人说难听点就是邦国之蠹,我肯扮作小厮去他那里旁听,已经算是对他学问的仰慕了,至于结交——免谈。”
阿檀眨巴着眼睛拼命点头——也是的,他怎么能忘了自家少爷的脾性呢?
当风尘仆仆的安眉站在荥阳县城门口的时候,她按着腰间最后三文钱,心头隐隐浮上一丝不安。自从逃出徐家半个多月以来,她连赶路带打听,找到洛阳大兴渠时却并没能见到丈夫。听说从扶风县征来的劳役负责开凿荥阳至陈留郡一段,她不敢迟疑立即赶往这里,只是才刚到城门口,便已是山穷水尽。
为了赶路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做男儿打扮。她身上穿着小叔徐宝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额头和双眉,乍一看还真是个俊俏小郎。跟着清早赶猪进城的小贩一道混进城门,安眉空着肚子不敢买吃的东西,想着该寻点活计先赚到钱,才好继续寻找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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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阿泽
“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读水合的小说有一种别样的享受,她的文章文字绮丽,颇有韵律感,尤其是文中许多华美的诗词,朗朗上口的古文,忧伤的民歌,读来就像夏天的夜晚,坐在场院上,数着天上的星星,习习的凉风从身上抚过,听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就像在欣赏一曲动听的天籁,柔美的音符随着周身的血液静静地流淌;就像一盘精美的大餐,绅士般地慢慢品味;就像沐浴在初春的阳光里,沏上一壶铁观音,一杯一杯啜吸着漂浮在空气和水中的丝丝清香。
网友:b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