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苍狼与白鹿<br> 第一节<br> 一百年后，长安。<br> 虽经百年战乱，长安却仍然繁华如昔。<br> 这一条街，是长安城中最繁荣的大街，一直连着皇宫的午门和城南的朱雀门。平时上下朝的时候，连朝中一品的官员也是从这条街上经过的。<br> 街上很热闹，来往的人们，半数是汉人，半数是胡夷，还有一些人金发碧眼，大概是来自更远的月氏波斯等国。<br> 街边的商贩也贩卖着东南西北汉胡各地的商品，江南的稻米、北地的菽麦、鱼鸟鸡豕，燥蒜盐豉，乃至于松子甘蔗，应有尽有。<br> 他是一个小乞丐，满面泥污，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条一条地挂着。<br> 他在人们的腿间穿行着，远远地躲开美丽的长裙下摆，以免那些小姐夫人会尖叫着唤家奴将他赶走。<br> 他的眼睛只顾看着地面，寻找被人不经意掉落下来的物品。<br> 忽然见到尘土之中居然躺着半块粳米饼，他大喜，连忙将粳米饼捡了起来，紧紧握在手中。<br> 忽见本来在他周围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人腿一下都不见了，周围也安静了下来<br> 他茫然地抬起头，见人们都退到了街道的两边。从皇城的方向走过来一队灰衣的僧侣。也许并非是僧侣。他们虽然都穿着长袍广袖的僧衣，戴着竹笠，却能见到竹笠下的头发，他们都未剃度。<br> 而且，这一队人，无一例外地骑着白马。马是来自大宛的名驹，全身雪白，毫无杂色。<br> 虽然这一队人安安静静地走过来，但街上人们仍然自动地向两边让开了道路。<br> 小乞丐呆呆地站着，不知躲避。他是第一次到这条大街上来捡东西，没见过什么市面，似乎已经被这场景吓傻了。<br> 因为他挡住了道路，那队人便不得不停了下来。<br> 为首的一个人，略略抬起头，竹笠下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br> 小乞丐愣愣地看着那张脸，虽然是个男人，却生得如此好看。他甚至忘记了害怕，只顾看着那张脸出神。<br> 少年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他面色甚是平和，走到小乞丐的身前，拿出一锭银子塞在小乞丐的手中。他似乎不喜言语，只拉起乞丐，将他带到街旁。<br> 旁观的人们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地猜测，这是哪个寺院的僧侣，真像是神仙再世。<br> 马队又向前走去，小乞丐一手握着粳米饼，一手握着那锭银子，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一锭银子，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br> 马队从他的面前经过，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不由抬头。见马队中间的那匹马上坐着的人身着纯白的长袍，竹笠上也垂着白纱。<br> 那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便闻到清香。一阵轻风拂来，白纱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看见白纱下面的面容。<br> 他一下子又傻了，他本来以为已经见到了世上最美丽的人，现在才知道，那白纱下面的女子居然还更加美丽得多。<br> 他张口结舌地想，我今天是遇到了神仙吗？他想，等我回去一定要告诉那些伙伴，在长安的街上，原来是有仙女的。<br> 那女子看见小乞丐惊讶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她长着一双极灵动的大眼睛，与她端庄美丽的容貌相比，似乎有些太活泼了。<br> 人们又活了起来。有知情的人窃窃私语，是无双公主出游吧！<br> 公主自小出家，虽未剃度，却是带发修行的女尼。听说公主一向深居简出，不知今日为了什么原因，居然会踏出宫门。<br> 小贩们又开始高声叫卖，妇人们为了一个铜板争执不休。<br> 尘世的喧嚣不经意地流入无双的耳中，由于蒙着面纱的原因，无论看什么，都是白茫茫的。<br> 她忽然勒住了马，虽然走在前面的苻宇没有回头，却马上感觉到了，他立刻也勒住了马。<br> 无双略略拉起面纱，“有人在卖摩合罗。”<br> 苻宇向着街边望去，一个手工匠人正在兜售摩合罗，他便走上去，精心挑选了其中最精致的一对。<br> 公主还是那么喜爱摩合罗。<br> 那一双泥雕的小娃娃，矮墩墩的，满面欢颜，面白唇红，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彩服。<br> 无双接过摩合罗，抬头看了看天色，“原来今天是七夕了。”<br> 苻宇笑道：“今夜正是七夕，京城里的妇女们都已经准备乞巧了。”只有在面对无双公主的时候，他才会比较多话。<br> 无双一笑，“快走吧！如果再慢了，只怕到天黑也见不到师父。”<br> 马队出城后便向着西方行去，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迎接终于来华的鸠摩罗什法师。法师在西凉滞留十几年，现在终于因为姚秦击败西凉而得以到达他弘法的目的地。<br> 马队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渭河边西域圣僧的宿营地。他们将会在这个地方露宿一夜，第二天进城。<br> 鸠摩罗什仍然清癯如昔，他只在十年前见过无双公主一面，那时公主只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女孩而已。<br> 他仍然能够记忆十年前公主的容貌，因而当他乍见到公主的时候，不免吃了一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无双仍然还是一个七岁的女孩。<br> 那时她是悄悄地藏在使臣的行李中，才得以瞒过父亲的耳目到达西凉。宫中的一切已经使她无比厌倦，她听见大臣们纷纷盛赞鸠摩罗什是一个世间罕见的圣僧，佛法高超，便激起了她的好奇心。<br> 她知道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与使者西行去迎接鸠摩罗什。<br> 但她自小就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且智慧超过了同年纪的其他孩子许多。她将自己装在使臣们携带的大桶中，那桶里装满了产自东方的红枣，听说这在西域是很上等的礼物。<br> 她一路吃着红枣西行，等使臣发现她的时候，已经离长安千里之遥。<br> 使臣无奈，只得带着公主同行。公主虽小，却绝不容易对付。<br> 到达西凉后，使臣却不敢泄露她的身份，只说是使臣的小女儿，吕光的夫人却对她甚是喜爱，每天逗着她玩，又赏赐许多吃食玩物。<br> 她也见到了传说中的鸠摩罗什，只觉得他甚是平庸，完全看不出奇特之处。而且当时鸠摩罗什即将与龟兹公主成亲，虽然她是一个小孩子，却也忍不住疑惑，高僧都应该不结婚的，为什么这个高僧却能有妻室。<br> 她便要想出办法来戏弄鸠摩罗什。<br> 她知道鸠摩罗什每天早上都定时到佛堂中译经，她便在他到以前命人将一桶水放在佛堂虚掩的门上，只等鸠摩罗什一推门，水桶便会从天而降，将他全身淋湿。<br> 果然，鸠摩罗什如常地向佛堂而来，但走到门外，他却忽然站住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佛堂的大门，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br> 无双躲在暗处，心想，为什么还不进去，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吗？<br> 此时吕夫人也正好经过，她本来并非笃信佛教之人，但今天早上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忽然想到佛堂一行。<br> 她见到鸠摩罗什站在佛堂外面，便率先推开佛堂的门，那桶水立刻从天而降，将吕夫人淋得全身尽湿。<br> 吕夫人大怒，追问是谁将水放在此处，急于脱罪的侍者立刻将她供了出来，她为此被吕夫人狠狠地责打了一顿。<br> 她却仍然不服，又想出别的计策。<br> 她命使臣设法买来一些江湖人使用的迷烟，当天晚上，鸠摩罗什独自在佛堂译经，她便将迷烟从窗口喷了进去。<br> 待鸠摩罗什晕倒后，她又将从吕夫人处偷来的金银珠宝都放在鸠摩罗什的怀中。然后就跑到吕夫人院子外大叫有贼。<br> 这些伎俩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虽然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却也一下子就想了出来。<br> 果然吕夫人发现少了许多金银首饰，立刻便命人四处查探。她故意说看到贼跑到佛堂去了，而且看贼的样子很像是鸠摩罗什。<br> 吕夫人不甚相信，她便说何不查一查看，也好还圣僧一个清白。<br> 吕夫人便带了人与她一起到佛堂，到了佛堂外，见鸠摩罗什如常地坐着译经，她心里又有些疑惑，刚才不是用迷烟将他迷倒了吗？<br> 鸠摩罗什十分镇定，似乎知道众人为何而来，居然主动提出请大家搜查佛堂。<br> 搜查之下，佛堂之内除了佛经外，空无一物，而鸠摩罗什的身上也全无赃物。无双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将金银珠宝藏在鸠摩罗什身上，为什么现在却又什么都没有？<br> 鸠摩罗什笑道：“贼并非是我，而是这个可爱的小女孩。”<br> 无双一怔，“你不要胡说，我怎么会偷别人的东西？”<br> 吕夫人也笑道：“我平日赏她的东西就已经很多了，她又怎么会偷我的东西？”<br> 鸠摩罗什笑道：“何不到小女孩的房间搜查一下，刚才为了表明我的清白，各位已经搜查过佛堂，现在为了表明女孩的清白，也应该搜查一下她的房间。”<br> 无双心里七上八下，她隐隐已知道结果，但却已经骑虎难下。只得道：“查就查吧！”<br> 果然在她的房内发现了赃物，吕夫人却似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争斗，也不甚怪她。<br> 两试之下，无双吃了大亏，她却忍不住还要试一试。<br> 第二日中午用膳之时，无双将一把钢针藏在鸠摩罗什的饭中，然后亲自送到他的面前。她一直坐在对面，清楚地见到鸠摩罗什绝没有机会将饭食换掉。<br> 却见鸠摩罗什拿起食物便吃，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其中全无异物。<br> 无双心里狐疑，若是他吃到钢针，应该失声惊呼才对，为什么他居然把食物都吃了下去？<br> 却见鸠摩罗什含笑看她，“你为什么还不吃呢？”<br> 她低下头，却见碗中的肉汤闪过一丝银光，她连忙用木勺去舀，汤中已经多了一把钢针。<br> 她这才心悦诚服，请鸠摩罗什收她为徒。鸠摩罗什也极爽快地答应了，他总觉得无双不单纯是小孩子的顽劣，他似察觉到无双的命运，无论用尽心机，仍然无法逃脱的宿命。<br> 吕光不愿意放鸠摩罗什东行，姚秦的使臣失意而归。<br> 在无双走时，鸠摩罗什将自己译的经书悉数授予无双。自此后，无双便每日独自诵经，她居然过目不忘，将那些艰深的经文都记忆下来。<br> 有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居然会在姚秦的宫中读了十年的经书，但她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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