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洋村传说<br> 传说中,一个人在死之前,总会遇到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他年轻貌美,额高唇薄,眼神忧郁而沉静。当你被他的忧伤所感染,当你觉得自己的心在疼痛时,你突然发现自己胸口空空,自己的心脏就在他的手中,随之猝然倒地。<br> 但这只是传说,罗洋村的传说。<br> 这是迟子鸣来罗洋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当他呆坐在海堤上,看着涌动的潮水时,背后响起了声音。<br> 他转过头,发现背后不知几时站了位六七十岁的大伯,头发花白,背有点佝偻,他的眉心,因为长期地皱着,有着几道很深的渠,仿佛,他的一生都承受着无限的悲苦。<br> <br> 他抖了抖烟杆,深吸了一口烟,眼睛看着大海,看得遥远,像是要把海的尽头给看穿,许久许久,对迟子鸣缓缓地说:“你知道,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死去。”<br> 迟子鸣的内心升起一阵寒意,或者,这跟乍暖还寒的天气有关。他是这么想的。<br> “不是吧,大伯,见过他的人都死了,为什么别人会知道他长什么样呢?”<br> “我说过,这只是传说而已,你不必放心上。”他再次把“传说”两字说得很重,仿佛这两个字比故事的本身有着更深的力度。他深深地看了迟子鸣一眼,嘴角向耳朵两边大幅度地扯开,竟然笑了。<br> 这种笑,突然令迟子鸣有一种癔症病人癫狂发病的感觉。他呆呆地看着这位大伯,只见他把路上的柴火捡起来,然后蹒跚地向村子里走去。他这才发现,老人的脚有点跛,那佝偻着的身体,一摇一晃看似艰辛地走着,就像一只垂死的骆驼,消失于深邃的夜色之中。<br> 此时,迟子鸣才发现,黑夜已经来临,黑色在逐渐覆盖着一切。而他已经在这里呆坐了整个下午,他看到海水被天空映成蓝色,再变成绚丽的红,最后成了墨黑色,原来一切最终是黑色。黑色,原来才是生命最终的底色。<br> 迟子鸣叹了口气,进一步靠近海,然后平躺于沙滩之上,对着天空看了良久,奇怪的是,天空中一颗星子都没有,也没有月亮,幽黑幽黑的一片,只有风在无声地吹,像一个空荡荡的墓穴。那一刻,迟子鸣真的有一种躺在墓穴里的感觉。<br>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的药与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长发如海藻般的女子,笑靥如花,风吹开她的头发,四处飞扬,像一张黑色的网,把迟子鸣网在中间。<br> 他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中女子的脸,眼神里有着无限的爱怜与悲恸。许久许久,他在旁边挖了个小坑,把照片放了进去,然后倒出瓶子里的药片,数了数,八片,当他睡着的时候,涌起的海水就会把他吞没,八片,够了。他这么想的。<br> 此时,一切很安宁,罗洋村,这个偏远的海边小村,已过早陷入了沉眠之中。除了风的声音与海水的声音,只有三三两两的微弱的灯光,但是,此时的空气中,似乎还有着玫瑰的芬芳。<br> 在迟子鸣渐渐模糊的意识中,竟然闻到玫瑰的味道,难道这是一种幻觉?他想起马尔克斯的某部小说,同样是海边小镇,同样与死亡有关,那里含着硝土的土地是开不出花的,而玫瑰的味道是上帝召唤的声音,只有将死的人才能闻到这种芬芳。它会带着他们的灵魂去海底,那里,有一座布满了白色住房的小镇,每个房子的阳台上有几百万朵花。真美。<br> 迟子鸣陶醉于这种想象,但是,他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了母亲的脸,平时一直很隐忍的母亲此时却有张撕心裂肺老泪纵横的脸,为他的死。是的,他仿佛看到自己四肢关节僵直,硬邦邦地躺在那里,还有母亲那歇斯底里的绝望表情。不,他不能死,他挣扎着拼命地晃着自己的脑袋,此时,冰冷的海水已爬上了他的脚,他的小腿,他的大腿……<br> 彻骨的冰冷令他瞬间清醒,他猛地坐了起来,潮水从他的膝盖骨流沙一样地滑退,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正缓缓地朝他走来。他走到迟子鸣的旁边,停了下来,却把脸转向大海,像是在喃喃自语:“冬天好像就要过去了……”<br> 迟子鸣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谁,对我说话么?”<br> 黑衣人一时间没搭话,良久良久,他转过了头,那是一张俊美并棱角分明的脸,“但是,你的冬天并没有过去。”<br> “你到底是谁?什么意思?”<br> “来到罗洋村的人,应该都会听过关于我的传说。”<br> 迟子鸣瞪大了眼睛,此时,那黑衣男人的五官突然扭曲了起来,就像拼命地挤掉脸上的什么东西,他慢慢地撕下那张俊美的脸皮,呈现出一张严重烧伤的脸,每一寸肌肤都在腐烂,上面蠕动着青绿的蛆虫。<br> “我就是那——死——神——”<br> 此时,迟子鸣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长出了一朵血红的花来,里面,却空空荡荡,而黑衣人的手里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在慢慢地走远。他想,他就这样,死了。<br> 若不是敲门声惊醒了迟子鸣,他仍然停留在噩梦之中,好大一会儿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罗洋村唯一的旅馆里,而且,还活着。从那个老人出现之后,他也就回旅馆了,本来他想写一封信,一封遗书,但是,连日的奔波与困倦令他竟然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才做了这么一个奇怪而可怕的梦。<br> 他把桌子上的药与照片,还有信纸都塞到了抽屉里,便去开门,原来是女服务员罗小凤,手里拿着一条毯子,“这里夜里比较冷,给你加条毛毯。还有,晚上十一点后最好不要出去,这个季节客人少,明天我可以带你去转转。就这样。”<br> 迟子鸣接过毯子,道了声谢,“等下,我想问下,这个村子好像有挺多神秘的传说对吧?”<br> 罗小凤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搭话。<br> “是这样,我是写作的,特别喜欢写奇闻异事类的小说,但这一生没有写过成功的东西,而且,我对一些传说很感兴趣,你所知道的,希望你能告诉我,对了,那个死神——”<br> 罗小凤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冰冷,“什么故事都没有,你别指望了。”说完转身就走,而迟子鸣呆呆地站在门口,那种悲哀的情绪又像潮水一样地涌了上来。<br> 他关好门,打开抽屉,呆坐了良久,把那瓶药缓缓地拿了出来。<br> 戳眼之死<br> 而迟子鸣的目光却停留在那叠稿纸之上,他把手中的药瓶放了下来,把书稿拿了起来,他已经无力再继续了,那么,就跟着自己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吧。<br> 他掏出了打火机,点上了火,那火焰舔着他的手指,像魔鬼的笑脸,是那种像是阴谋得逞之后得意的笑,笑他的失意与懦弱,笑他的贪生与怕死,笑他什么都没有,笑他最后连女人都抛弃了他。他把那张照片也放进火里,但是,他还是舍不得,抢了回来,照片烧了一半,把他自己给烧掉了,蔡依莲的笑此时看起来暗淡而破碎。<br> 他叹了口气,把整瓶的药片都倒在了手心。当他正要把药全塞进嘴巴的时候,恍惚间有钟声响起,紧接着,一声凄惨的尖叫自头顶响起,那尖叫像闪电一样刺穿整个宁静的罗洋村,令迟子鸣全身都僵住了,他把药片迅速倒回瓶子里,就冲了出去。<br> 有好几个人都同时朝楼上冲去,包括罗小凤,大家互相在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没人知道。而三楼只住着一个房客,就是夏逸民,他住在308室,而308室的房门却是紧闭的,大家大叫着:“夏先生,夏先生开下门。”但里面毫无反应,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罗小凤想自己是亲眼看见过他从外面回来了的,怎么会没人,难道真的出事了?她拿出钥匙把门给打开了,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大家都被里面的情景惊呆了。<br> 只见整个房间十分混乱,夏逸民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脸朝上,眼睛是两个很大的窟窿,而地上,有着两个血淋淋的眼球,他的十指弯曲着,做着挖抠状,沾满了鲜红的血,仿佛,他的眼睛就是他自己活活地给抠下来的。<br>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房客转过脸当场就呕了起来,罗小凤也扭过了脸,脸色有点发白,“我去打电话,报警。”<br> 现在,房间里面只有迟子鸣与那个女房客的老公葛建亮。葛建亮两夫妇本来是来这里度假的,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件,这也是迟子鸣始料未及的,就如他本来到这里是为了投入死神的怀抱,却不想周围有人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被死神所走。<br> 葛建亮大胆地走近,用手探了探鼻息,摇了摇头边走出去边说:“死了。我们出去吧,把门关上,等警察来。”<br> 迟子鸣点了点头,准备把门轻轻地带上,关到一半的时候,恍惚间他感觉到那房间的玻璃窗上有一个黑色的影,脸部线条很生硬,像是罩着什么东西,透过月色投到窗户上。他猛地晃开门,却见那影子没了,只有倒在地上的夏逸民,在朦胧的光线中看起来格外地瘆人。<br> 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三楼,那边连个阳台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人站在窗外呢,除非是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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