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苏子湖（001—116）
1.旷野邂逅
逃婚也好，私奔也罢，怎么说都不去管它了，反正到了美国。把国内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都得罪够了。
这是2000年的秋天。一脚踏进去的是美国的北方小镇郝思顿。这里有美国最美的秋天。
两个旅行箱。一个里面装了些礼物和自己的衣物；一枝紫竹长箫，母亲当年亲手交到我的手里。紫箫的年月久了些，但箫嘴上的玉嵌，反而日久生润，添了不少沉郁柔婉的气质。箫管上那个微浮的金银丝交缠的梅花雕也还是清晰可辨。这是一生至今来自母亲唯一的生日礼物，那年我十岁。母亲最喜欢的曲子是《平湖秋月》。还有一些历年习作旧画，几本乐谱，几本闲书；另有一套六册《红楼梦》连环画，五十年代由胡若佛、董天野等名家联手创制，如今已不多见，算是珍品。倒有拖拖拉拉半箱子日记，也没什么大意思，只是不舍得丢，废弃的往事，决计让自己伤心而已。
另一个箱子里，装了十双一模一样的特制轻便男鞋，我带着它们来奔一场红尘情缘，看不到结局。一床厚实的大毛毯，虽然陈旧，但是质地很密实松软，是那些年代的好东西；还有母亲留给大姐的一件珍珠毛羊羔皮褂子，姐出国前又留给我，她自己只带出一大本老旧的照片。传家的东西基本都在我手上了。逃奔的人都没有太多的讲究，只把几样要命的东西带出来就好了。
然而美国真是想象不到的好，她博大而神妙。我安全的圣地，她抚慰了我心上的刀痕，某种程度上，吻痕。尽管来美国已经有半个月，我还是沉浸在对她的喜悦里。湖光山色，风物人情，连同承载这一切的声响、颜色、气味、云流、温度、湿度，都一概新鲜得拧得出水来。
吃过晚饭，我又要求姐：“出去开开车好吗？”我最盼晚饭后的时光，可以出去兜车。车子迎着夕阳奔驰而去，森林中犁开一片红云，有一种在时间隧道里飞翔的奇特感觉。可以什么也不想，暂时忘却一切；也可以胡思乱想，所向披靡。
姐笑问：“今天要去哪儿？”
“就是随便兜兜。”
“好吧。冷下来了，穿上外套。”她抓起车钥匙，丢给姐夫一句话，“Mi-chael，我们出去开车了。”
姐夫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一脸预言得证的得意：“嗯，早就料到了。从来了美国，苏最大的兴致就是晚饭后出去兜车看秋色。”在N&w银行做高级市场策划主管的姐夫，最喜欢抓住时机开玩笑。做经济师，然而喜欢历史、考古、异族风情，幻想着异域探险。他最喜欢的是探险影片中印第安那？琼斯的形象，喜欢经常戴戴那种宽沿牛仔帽，以此强化他心中的热爱。
夹道两边，人家院落。高大的橡树和针叶杉，坚挺的白桦，都潇洒有序地站着。那有着落不尽的红叶的，是秀丽的枫树。晚风一起，哗啦啦一片，凌空飘荡，颜色单纯唯一，然而有着冲天的恣肆。车轮碾过落叶，带起一道红波在车后翻卷追随，如同小船在夕阳中徐徐漂浮。
落叶满院，闲暇自在的小镇人却不忙着去打扫。这冬雪来临之前的可贵的明艳暮霭，是特别留给孩子的。大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兄在户外掷球、打秋千、骑单车。狗比孩子更加忙活，来回奔窜。在郝思顿，不养狗的人家不多。爱斯基摩种狗最受欢迎，它们是忠心朴实的良狗，追随在主人的一切事务中，对过路的生人也并无多大的兴致去狂吠。小镇上的人不喜欢设篱笆，人和狗都在与邻毗接的草坪上蹦来蹦去。
郝思顿不过是一个小的只有几万人口的小城。沿着巨大的秀琵尔湖与森林交接的边缘，在苍松巨柏的覆盖之下，大学城的高级知识分子，挽着裤脚的乡下佬，和睦地杂居着，不声不响孕育着天底下最美的秋色。秀琵尔湖昼夜澎湃不息，如同我印象中的大海。郝思顿以“夜不闭户”的美名享誉海外，自然有它特有的节奏，奇异诡秘的魅力。
小镇上来来回回只有十几条街道，用不了多久就被我们统统造访过了。
“慢慢开，让我细细留恋，细细琢磨。”没看够，要大姐再从头开过。
她白我一眼，摇头叹息着：“看来痴病又发作了。不可以一次兴尽的，明天可以再来这儿。现在去旧港兜兜好了。”不容分说，车子拐进郊区公路。艳杏烧林，缃桃绣野，如屏秋色永无尽头。这蜿蜒而流畅的公路会延伸到何方？也许它的尽头只是幻觉的终结。
大姐开到旧港的高坡泊下车。光线透过树梢，像殷勤的鸡毛掸子在林间来回拂拭。秋风中抖动的红叶愈加紧迫——冬天就要来了。秀琵尔湖是五大湖中最大的一个。近处围上来的都是树，可是浩淼无际的大湖就在茂密的森林后面。
我正忙着捡拾那些美得无与伦比的树叶，听到大姐愉悦地低语：“快看，那是什么？”
顺着她嘴努的方向，看到一只可爱的幼兽。它远远地站定，温柔又孤独。落日将尽，余辉给周围的一切包上了一层金边。金色的光线在它闪亮的皮毛上波动，像金银光丝交织的缎子一样流颤。空旷晚凉中，冷风习习，万树辉煌，伊自逍遥。这样娇娆妩媚的黄昏！
我情不自禁叫道：“小狼！不去公园也可以看到小狼！好一个神秘凄婉的童话故事！”
姐“噗嗤”笑出来：“是银狐！连狐狸跟狼的区别都不管。那么远倒留意到它的神情。这真是伯乐相马，舍精髓而求皮毛了。”
我也给她说笑了。走马观花，一向是我的一个缺陷。连萧敏都已发现，他喜欢开我玩笑。他会说：“来，考考你，你猜那个卡通形象是什么？”我自然说是猪，不是鸟。他笑破了肚子：那是个鸟！哈哈哈。他又会叫我画一部自行车，我就画了，又惹他爆笑：“还真厉害！自行车没有齿链也可以跑。还好，起码没画出三只轮子来，总算是有一点儿画家写生的功底儿。”我反唇相讥，我的兴致在临摹唐伯虎的古装美人，你要不要我给画一张？他立即投降：得，我这嘴脸，别费心了。
“真是野生狐狸？我要去和它热络一下。”我惊喜地低叫着。
“孩子气！这种野生的东西，它哪会等你去跟它热络？”
不理会姐，我装作若无其事向它走去，只当是与它邂逅相遇。落叶丰厚殷红，在脚下沙沙作响。它警惕又羞怯地瞪着我，眼睛明亮闪烁，好像那儿窝着一汪晶莹的泪水。
我突然喉头哽咽发紧，我无法诠释这种感动。你这只小狐狸，存在于渺渺旷野，因为生就的隔膜疏离，不为人知，也不求人知。我们如此相似。
我停下脚步，向它点头，微笑。那一刻，我们好奇地互看，都没有挪动的意思。时间是一条缥缈远逝的河流，我和他是凝固不动，又无船摆渡的两岸。啊，敏，我是这样无望！
我又抬步，试图再接近些。它竟转身舍我而去！金色的夕阳，被它的尾巴拖成长长的归路。一边扭头，狐疑地看我，一边就走入了森林深处，眨眼间了无踪影。它竟不给我闯入它的原始和神秘！徒留我暗自销魂。
这流金溢彩的丰富辽远，顷刻间全部倾倒给我，却又刹那间从我手里无情豪夺，刻不容缓，片滴不留，使我仓皇无措。得的这般孤独，失的又是如此无力抵御。这样温馨的静默忧伤啊。
突觉秋意侵骨。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肩膀。南归的雁群，驼着艳丽的夕阳，慷慨悲昂地呜叫着，在头顶掠过。然后这漂亮的V型飞队，就渐渐消失在翠云叠嶂间，去寻找它们温暖的他乡了。清凉的空气，夹着树叶的馨香，脆脆地沁入身心。
此情此景，不论好孬，总得有诗。填诗是萧敏的雅兴，既然受了他的荼毒，不免长了附庸风雅的毛病，于是填诗一首：
翠烟香染数重山，
啼断孤鸿云外还。
漠漠霜飞衣袂冷，
依依尘谪子狐缘。
按箫指歇愁难歇，
扫叶风闲梦未闲。
纵使明年春有信，
罗裙岂复旧容颜？
暂且不深论格律，只填一俗名《秋挽》，纪念这黄昏。
眼中不觉朦朦雾起。姐道：“有些人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永远是童心一片。你就是这一类人。连动物的心思都要去揣摩，去感动。没听人说：精得像狐狸？它当然不肯轻易给你走近。它属于那种尘外的东西，有它自己的世界。”
是，有它自己的世界。不能闯入，不能分享。这不是由它愿意与否决定的，这是它的天命。它注定要与我擦肩而过。可是萧敏，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是你身上延伸出来的一条血管，不管你走多远，我都一样清晰感到你狂乱的心跳？感到切割的锐痛？
看我仍默默不作声，她又起劲解释：“其实，公路上开车看见野生动物，在美国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个国家是狐狸、鹿、火鸡、天鹅、羚羊、兔子，所有大小动物的乐园。你还没看到野猪和狼呢。成群的野鸭，落在池塘里”说到这儿，她兀自笑了：“不过我警告你，不可以再打野鸭的主意，美国的动物保护协会不是闹着玩的。”
我也笑起来。两天前与大姐姐夫一起去湖边散步。烟波缥缈的大湖，岸边一片萧索，残照当头。黄昏中一只白色的鹅，在靠近岸边的浅水里游弋，不时扬起它完美的长颈，发出清越凄怆的叫声。落了单的天鹅。
我的大脑好用，立即就想到了美味佳看上面。“多美的一只烤鸭啊！”好像是哪里的台词，不觉从我嘴里滑出来。
等姐夫弄明白了我的话，他责备道：“你们这么蛮横不讲理。看到这么美的天鹅，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吃它，而不是如何保护它。”
我振振有词地说：“因为我们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凡是看到的东西，第一眼的价值判断总是：它是否可以拿来吃。”我自然是要为我的小农思想辩白的。
姐说：“天晚了，再不归，Michael会着急的。”
“先不慌，我吹一曲给你听。”我说着，撮起箫来。才记起来只忙着留恋秋色了，还没有来得及吹一曲。
没有哀秋，没有呜咽，只有舒缓的依恋，平静的感伤，携波澜秋色，与瑟瑟秋风一起飘送到辽远的湖面。我喜欢的《平湖秋月》，姐，恰如你的温柔爱顾。
看着我收起长箫，一向讲求平实的大姐，竟然讲出一句惊天泣地的话：“若无你的箫音，郝思顿的美怎能入诗入画呢？”
“嗳，这么美的风景，可惜与我无缘。”我说。
“留下来就有缘了。”
“生命中总有些东西，再好，再喜欢，也要与它擦肩而过。”
“要去纽约吗？”她在这个话题上极为敏感。
“嗯。不过不想就去，想先找工作。来了已经半个月，总不能天天开车看风景。等有了机会，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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