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争端初现
1 练飞的蟑螂
老白党胡同拆迁。
三月,零零星星地有拆迁户搬出来。四月,大批拆迁户往外搬,来自河南、安徽的破烂王们往里挤,推着小车子收破烂。中旬,拆迁公司开来,洪流滚滚铺天盖地。拆迁公司围而不打,勘测、竖围墙和贴标语,很大型很现代的设备把胡同周边的道路排满。四月末到五月初,突然间发起突击性大动作,大型现代设备加爆破,拆迁快得像地震。
动物们对拆迁的反应如同地震。
大量老鼠拖儿带女投靠无门,引来大量流浪猫。被遗弃的猫仍有领土意识,与流浪猫吱吱哇哇地争夺生态资源。蟑螂们没了藏身之处,光天化日下在残墙高处集结了红彤彤的一层,似乎要练习飞翔,去开辟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宠物狗失宠,只有三分之一被带走,另三分之一消失了。与之同时,胡同周边烤肉串排档发生了气味上变化,牛羊膻之中夹杂了狗肉腥。余下的三分之一固守田园,白天到垃圾堆中寻食,夜晚回到自家废墟吠夜。丧家犬吠夜十分悲凉,饿饿饿,似乎它们从未吃饱过。
六月,拆迁一期工程告竣,省城塞北市三家平面媒体发表了消息。三家分别是:《雪城日报》、《塞外信息报》、《滨江午报》。
雪城和塞外的消息如出一辙:引题:阳光工程,亲民为本;主题:老白党胡同拆迁一期工程完工;副题:新建集团与拆迁户喜获双赢。午报的消息与上述两报不同。标题做得十分老到,引题:大胆采用爆破技术,拆迁进度创省内新高;主题:百年老胡同百日化尘埃;副题:三千户居民惜别老白党旧宅。两千字的文章做了四个小标题,其中一个十分微妙:施工方给“钉子户”摘帽。文中写道:
提及三十户“钉子户”的情况,有记者问,面对非常人群,施工方是否采取了非常手段?对此,新建集团薪闻发言人回答得非常幽默:对待非常人群采取的非常手段就是非常温和。他说,尽管他们的补偿要求不尽合理,行为上也不检点,但施工方在保证满足、已经满足他们要求中合理部分的前提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出手相帮,为他们租房、雇车,鞍前马后地送他们撤离施工现场。他又说,该项目是集团做的一项阳光工程,集团严格规定:“钉子户”一词必须在集团员工口头上消失!因此,我提醒各位媒体友人,“钉子户”一词也应该在你们的口头和笔下消失。
“百日化尘埃”发表在社会新闻版头题,右下方刊登了一则市井趣闻。引题:拆迁现场老汉埋下钢丝绳;主题:设地标只为回迁不入凶宅。文中写道:
拆迁在即,一古稀老人在自家院中挖洞,竖洞挖两米,又掏一米横洞。老人在横洞中埋入一根一米长的钢丝绳,钢丝绳前端焊接了一块三角形铁板,后端焊接一块铁锭,整体像一只风向标。据悉,老人系拆迁户中的回迁户。埋“风向标”的目的,老人直言不讳:“风向标”前方所指二十米处的平房,拆迁中发生过爆炸,户主被炸身亡。老人称,他七十九岁,回迁时八十。从十岁的他爬不动高楼,肯定要选择底层居住,倘若一不小心选择了爆炸点上的房间,新居岂不成了凶宅?“风向标”是回迁选房号的指南,挖开看看,前方二十米的房子不住。
“风向标”的趣闻不好做,不像“幼师鼓动幼童吹安全套作乐”、“狗主与狗接吻演变为人狗互咬”之类,可以任由记者发挥。“风向标”与城建拆迁这一重大题材相关,就必须有凭有据。这则趣闻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一样不缺,还配发了两帧现场照片。一帧扑克牌大小,是挖洞的场面:老汉从竖洞中钻出上半身,一头华发半头土,嘴巴斜叼着熄灭的烟蒂。另一帧是“风向标”,面积邮票大小。
两篇文章透露了这样的信息:拆迁中出现钉子户,数量不少,三十户;拆迁中发生过爆炸。由此引发读者这样的联想:拆迁双方发生过冲突、拆迁方采用过强迁手段,强迁中有人丧命。
“百日化尘埃”让新建集团痒,“风向标”让新建集团疼。制造痒疼的人叫黎志坚,社会新闻部首席记者。
此前黎志坚在文教卫生部,在医疗战线跑稿。几年间,他连续发表了近百篇批评稿,因此和省市卫生局、各大医院的关系有些紧张。上述部门和单位不再整订午报,也很少在午报上做广告。然而,他在读者那里有了名气,被称为铁肩,铁肩担道义的意思。午报高层把他调整到社会部,首先考虑的是与医疗战线的关系,另一方面的考虑是量才施用。既然得罪人是他的长项,那么就把他推到社会上去,找个别的老百姓得罪去吧,比方违章的哥,比方占道商贩,还有那些小型涉黄歌厅和洗浴中心。
黎志坚在社会部如鱼得水。做的第一个选题是为农民工讨薪,由于选题做得实,被农民工们称为老赖克星。他采写的“没有红灯的红灯区”、“为少女做人流的乡村兽医”等报道屡获省市好新闻奖。他主持的“回首当年尴尬事”、“红着老脸说初恋”等互动专栏把版面做得丰富多彩。
海查干人没有反响,可以理解为皮糙肉厚。拆迁户们有反响,但没有出现期待中的读者普遍反响,阅报进入读题时代,事不关己老百姓一目十行。
敏感的是记者同行,黎志坚接到海量电话。有同行问:三家拍新建集团的马屁,为什么午报立掌为刀?他说立掌为刀有劲道,马舒服。同行问,既然发现了拆迁命案,黎首席是否咬定青山不放松?他不回答,说人命关天,要问问领导去。同行问,大规模城建拆迁属要闻,按惯例,新建集团的动态新闻由要闻部做,你为什么“越战线”抢同行饭碗?他说,哪里是抢饭碗,不过是分一杯羹。做一把要闻是领导的安排,也是我的兴趣,在社会部玩小猫小狗玩腻了,想玩玩大象。
大象是指外埠大企业,小猫小狗是违章的哥和占道商贩。
要闻部把新建集团得罪了。
具体说,是得罪了集团下属的海查干拆迁公司。海查干位于三江低地腹地,距塞北市七百公里。不知是基因的关系还是水土的关系,那里的人,主要是男人,身材短小、骨骼粗大、牙齿暗蓝。皮肤粗糙,肤色重如生铁。海查干人是公司的主体,很大型很现代的设备都由他们掌控,设备跟随他们转战南北,油漆剥落,油抹布一擦,其色彩如同他们的皮肤。
要闻部接收了几名毕业大学生,一时间人浮于事。新闻资源不够用,记者们只好“越战线”,抓些社会新闻当做要闻。一名大学生记者深入老白党胡同,接连发表了两篇针对海查干人的批评稿。
第一篇报道的新闻由头是两棵树。
与老白党胡同一街之隔,有一所计算机人才学院,该校的一部分校园在拆迁规划范围内。拆迁伊始,校园就被拆迁公司占用,作为拆迁器材的堆放场地。运输器材的过程中,卡玛斯进进出出的,把校园内的两棵榆树撞倒。此后大批海查于人住进校园,两棵榆树被锯、被劈,将近三吨的木材塞入灶膛里煮粥。
继丁香被确定为市花之后,榆树被确定为市树,凡树龄五十年以上的榆树都在园林部门备有档案,包括刚刚被损毁的这两棵。按照规划设计,这两棵树作为景观,保护在拆迁改造后的小区亭院中。
园林部门和海查干人打不赢官司,只好求助媒体。大学生记者采访的当时,被毁榆树的树墩上正坐着一名智障人。智障人在打瞌睡,头皮被晒得流油。大学生记者抓拍了这一精彩瞬间。报道配发照片,小新闻做出了大效果,智障人的秃头成为亮点。照片说明很俏:智障者千虑也有一得:榆树原来可以煮粥。题目也俏:百年古木进灶膛,路人何处可乘凉?
第二篇报道的题材十分无聊,关于虱子。
海查干人或住工棚,或住拆迁户腾空的房子里,卫生条件差,而他们又不讲卫生,被褥脏了不洗,统统拿到阳光下晾晒。虱子抵挡不住紫外线的刺激,纷纷从被褥中浮现出来,引来麻雀啄食。
老白党胡同与七十二蹬小区接壤处,有一座很大的幼儿园,叫做蓝蓝天幼儿园。小朋友们对虱子很感新奇,认为它们是野生昆虫,于是收集了一些拿给幼师们看。幼师们向媒体投诉,呼吁有关部门管一管,不要让海查干人败坏了塞北市的卫生形象。
屁大的事情,竟然在要闻版发了报道,题目做得很损,主题:迹绝二十年寄生虫再现塞城;副题:老白党胡同虱子产自海查干。
两篇报道见报后即被多家媒体转载,并且上了网络。省市电视台一哄而上,炒了榆树炒虱子,在环保类、卫生类栏目中反复播放。“海查干虱子”成为那一个时间段的新闻关键词。
两篇报道在同城媒体中起到了引领作用,大学生记者和要闻部引以为荣,把两篇报道提交到午报高层,参与本季度好新闻评奖。执行总编程启前把文章退了回去,并且做了批注:戏谑挖苦,痞子新闻,必有负面效应。
一周后,负面效应出现了。
新建集团在雪城上做了两个整版广告,在塞外上做了六个通栏,而对午报一毛不拔。企业与媒体互动活动中,新建集团不再接待午报记者。午报记者死皮赖脸找上门去,集团中层以上干部客气,说无可奉告。中层以下干部则粗鲁,说滚鸡巴蛋!下层员工更不像话,啐唾沫、投石块,个别男员工向着女记者脱裤子。
为缓和关系,要闻部主任带着那名惹祸的记者,双双前往新建集团登门道歉,两人表示要亡羊补牢,再为集团采写两篇表扬稿。新建集团不买账,集团外宣办主管说:亡羊补牢?我们没有亡羊,用不着谁来补牢,那两篇报道我们没有看到,塞北市还有一张午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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