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见初恋<br> 许诺至今仍记得,大二那年的暑假,青石镇热得出奇。<br> 从长途大巴上下来,迎面一阵滚滚热浪,仿佛投身进一锅开水之中。吹了两个小时汽车空调的身子迅速反应,收缩的毛孔立即打开,然后汗水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br> 大槐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呐喊着,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太阳犹如一颗散了黄的鸡蛋,水泥地面一片白晃晃的折射光。<br> 还没到大暑呢,往后的两个月怎么过哟?许诺晕乎乎地想。<br> 司机站在行李箱前叫:“绿色大箱子!这个绿色箱子是谁的?”<br> 许诺昏沉沉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急忙应道:“我的!是我的!”<br> 司机板着脸,指着行李箱抱怨:“你那箱子把门都塞住了,弄得别人的行李也都拿不出来。”<br> 可不是?那个墨绿的大箱子呈四十五度角美妙地卡在门与别的行李之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从物理的角度断绝了其他所有行李取出来的可能性。<br> 许诺来之前司机他们已经很努力地拽过了,可是那个箱子就是固执地坚守着不肯松脱。<br> 天气实在是热,等着取行李的乘客渐渐不耐烦了。司机实在是拿这玩意儿没办法,只得破口大骂,将箱子的女性亲戚挨个问候了遍。<br> 许诺红着脸,自告奋勇,“师傅,我来试试吧。”<br> 司机看了看她圆润壮实的身材,半犹豫着点了点头。<br> 许诺在众人的期盼下走过去,拉住箱子的把手,开始毫无技术地使劲拉起来。可是不论她是正面拉还是背面拽,脸都扭曲了,箱子却依旧纹丝不动。许诺身上的汗就像水一样地流,前胸后背湿了一大片。<br> 旁边等着取行李的一个女士等不耐烦了,细着嗓子催促:“我说小姐,你再使点劲儿啊!”<br> 许诺这下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饱经蹂躏的拉杆再也支撑不住,咯啦一声断裂开,许诺就紧接着摔了个四脚朝天。<br> 摔交并不疼,关键是许小姐今天穿着裙子,裙子掀了也不算严重,只是她刚好四脚朝天地跌在一个人面前。<br> 灿烂的阳光直直地照耀在许诺粗壮的大腿上,整个世界是那么的明朗,周围众人发出惊讶又暧昧的呼声。那个人被她的春光吓得连退数步,哇地叫了一声。听声音还是个男的。<br> 许诺真宁愿自己一下摔死了倒干脆了。<br> 旁边一个大妈赶紧过来帮许诺拉好裙子,扶她起来。许诺刚直起身,只听咚地一声,罪魁祸首大箱子终于落在了地上,然后紧接着其他几个被扯松的箱子也跟着砸了下来。<br> 托这事的福,刚才还在憋笑的乘客急忙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涌过去拿自己的行李。许诺从混乱中拖过箱子,赶紧走人。<br> 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位小姐!”<br> 许诺继续走。<br> 那声音提高了点:“那位胖胖的小姐。”<br> 许诺头迸青筋,加快速度。<br> “那位粉蓝底裤的小姐!”<br> 山崩地裂了,天狗吃日了,火星撞地球了,人类毁灭了……<br> 许诺一格一格转过头去,两只眼睛红得像山里的老狼精,强大的气场让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惟独那个男生锲而不舍地追过来。<br> “我说,就是你,掉东西啦。”<br> 男生像是游客,年纪大概和许诺差不多,个子挺高的,穿着肥大臃肿的韩式衣服,半长的头发和巨大的眼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是即使这样,那笑容里的揶揄也是遮掩不住的。<br> 许诺看到他伸过来的手里躺着一条银手链,那的确是她的东西。<br> 她忍着气,一把夺过链子,转身就走。<br> 男生哎了一声,“你这个人真奇怪,谢谢都不说一声啊!”<br> 许诺埋着脑袋勇往直前地冲。<br> “喂!喂!”男生在后面又叫了几声,也再没了声音。<br> 许诺恼羞交加地钻出人群去,只恨自己没有内功,不能一步一个脚印以表内心的愤恨。她活了二十岁,除了初中一年纪的时候第一次来潮那血染的风采外,这几乎是她最耻辱的一次经历了。<br> 越这么想,脚步越快,刚走到大厅里,什么东西呼地一声袭过来,一个黑影子扑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只湿漉漉的舌头伴随着兴奋的呼吸声扫荡她的脸。<br> 许诺防备不及,嗷地叫了一声,连退数步,“大宝?”<br> 那不名生物反而更兴奋了,前爪搭着不算,连后腿都想要蹦上来,就像一匹尝到了肉鲜的狼。<br> 许诺节节败退,终于再次坐在地上。大宝撒着欢地扑着她,把口水全抹在她脸上。<br> 许诺大叫:“刘锦程!刘锦程!”<br> 一声口哨从天而降,大狗这才松了爪子。许诺赶紧推开它,可是大宝还是不甘心地朝她吐着长长的舌头。<br> 刘锦程乐颠颠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挥舞着狗链。<br> “姐!嘿!还是大宝找人快啊!”<br> 许诺爬不起来,刘锦程过来拉她,拉了一下还拉不动,再使劲拉第二下才把她拉起来的。<br> 刘锦程喘气,“车晚点快一个小时了,我饿着肚子等你呢。”<br> 许诺这时心情才好了些,笑他道:“你就是吃饱了,也没那缚鸡之力。”<br> 小刘弟弟又高又瘦,远看就像一支圆规。他皮肤晒得黑如锅底,头发短得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T恤上不知道他自己鬼画着什么外星人的符号。他父亲是许诺的继父,他比许诺小上四岁,两人做姐弟已有十个年头了。<br> 许诺问他:“家里人呢?”<br> “爸去县里出差,阿姨去外婆家了,也叫我接了你过去,说是做了你爱吃的菜。”<br> 许诺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一声,又觉得更热了。<br> 刘锦程笑她:“还在减肥吗?我看你没瘦啊?”<br> 许诺回道:“我舍不得瘦,我这身上的肉,分你一点,我们俩就都匀称了。”<br> 刘锦程说:“嘴巴还是这么厉害,难怪大学里没人追。”<br> 许诺含笑道:“我倒听说刘同学因为失恋的缘故,中考却连镇中学都没考上。今日见你还健全地活着,大感惊奇,刘叔果真手下留情了。”<br> 刘锦程撇撇嘴,委屈地指了指头发,“瞧,都没了。”<br> 他头发原来长过耳朵,染得五颜六色,像女孩子踢玩的毽子似的。放榜后刘叔勃然大怒,抄起剪刀捉住他,三下五除二,给他绞了个干净。要不是许诺的娘拦着,一身嬉皮衣服裤子都要剪成碎布头。<br> 姐弟俩拉拉扯扯地终于出了车站,外面滚滚热浪让两人嗷嗷直叫。公共汽车上没有空调,闷热得俨然一口大蒸锅,木头板凳直烫屁股。姐弟俩分喝着一瓶冰红茶,随着车一摇三晃。许诺这才发现手肘在刚才摔倒时蹭破了皮,一下一下地抽着疼。<br> 公车开到老城区外,两人一狗一口大箱子都下了车。<br> 青石镇不大,这些年靠着古镇那点老房子发展旅游业,修建起了一片新城区。不过许诺的外公外婆还住在老城区里。老城的房子清一色的白墙灰瓦,门窗都刷深深的桐漆。<br> 老城的街道狭窄而长,铺着青灰色的石板,所以这座镇子叫青石镇。许诺小时候和其他孩子们就爱穿着硬底凉鞋在人迹稀少的小街上跑过,听那咯哒咯哒的脚步声,仿佛那是最美妙的音乐。后来游客渐渐多了,小镇从早到半夜都不歇息,也再没了一处安静的街道。<br> 外婆家是一栋背水临街的三层木楼,挂了个牌子:“云来客栈”。楼前一株银杏树,还是许诺当年初来时种下的,现在都有二楼高了。<br> 暑假生意好,一楼大厅和平台的葡萄架下全坐着客人,不少黄头发绿眼睛的老外。<br> 许诺还没进门,就外婆外婆地叫开了。<br> 许老太太正在前台算帐,看到许诺他们进来了,把活丢给伙计迎了出来。<br> “哎哟哟!我的大学生回来啦!瞧这一脸一身的汗!”<br> 许诺扑过去腻在外婆身上撒娇。老太太抱着她心肝儿宝贝地叫,一下说她瘦了,一下又说她黑了,仿佛她外孙女不是去读书而是去服兵役。两人快上演喜剧版的林妹妹进大观园了。<br> 许诺她娘张女士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四十多岁,身材还保持得很好,白皙清秀,一看就知是爽朗干练之人。<br> 她看到女儿,笑了笑,“不是说中午就到的吗?菜都凉了,我热热,你和老二一起吃了。”<br> 许诺忙叫:“别热了,我吃凉的就成。”<br> 老太太拉着外孙女的手,“路上辛苦不?你一个人回来的?”<br> 许诺又惊讶又好笑,“我不是一个人回来,难道还有人跟踪我不成?”<br> 老太太神秘而暧昧地问:“别装糊涂,我问的是男孩子。”<br> 许诺继续漫天瞎扯,“什么男生敢跟踪我?”<br> 刘锦程在旁听着直笑,“的确。光看背影就得吓跑了。”<br> 许诺暴怒,拎着老拳追打他,两人从店里闹到店外。<br> 外公在和几个老头打牌,舍不得停手,扭头补充一句:“诺诺啊,中午的时候小秦还来过一趟,看你到家了没?”<br> 许诺猛地一松手,刘锦程仰面倒在路旁蓖麻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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