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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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蝙蝠样穿透玻璃窗飞进来,扑落在李高老师的脸上,使他的面目立刻模糊了。我是装做挠后背抬起头来朝前面的讲台上飞快掠一眼,而看见这情景的。这使我陡然惊住,定格成手伸进后衣领里的姿势,愣愣看了李高老师好半天。他整个模糊了,眼睛和鼻子嘴巴全不见,他成了个混作一团的物体。这是不吉利的,听老人们说,这是一个人快要消失了的征兆。一个人,要是你突然看见他的脸成了画布上一堆混淆不清的颜料,或是你看他正走着走着,忽然像是两条腿打起拖儿来,那他就是要消失了。这样的念头令我心头一酸,我于是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喜欢李高老师的。
不会,李高老师不会很快消失的!他最多也就四十岁吧?恰是那所谓男人刚刚开花儿的时节,哪里就会消失呢?一切都是时间造成的,是因为时间太晚了的缘故。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夜色造成的。
为了印证这想法,我转过身去看坐在教室中间的冯雷,和冯雷那边,挨近窗子的孟文妹,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都不同寻常地模糊了。我看见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他们个个清晰。孟文妹的头发上甚至还像是微微发出光来,俨然什么油画里的那种圣母。我于是疑惑了。但我很快找到原因,是月光照耀了他们。月光从前面两栋教室中间的空隙射进来,穿过我们教室的窗子,照耀在他们身上。照耀他们的是同一缕月光。这使我心头微微有些不舒服。我睁眼细瞧。孟文妹是垂着头的,可冯雷却分明也已将头抬了起来,他朝孟文妹那边看着,他显然已看入神了。显然是孟文妹头发上的月光吸引他并使他人神。这使我愈发地不舒服。我简直想都没想就忽地站起来朝教室前面走去。我径直走到教室门口旁边,举起手,用力扯了一下电灯拉线。屋子里顿时一片明亮。那缕心虚的月光贼一样倏地消失。
刹那间,所有人都将惊愕的目光投向我。其实只不过三双眼睛,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三个人。他们的眼神儿使教室显得阔大空旷。
在这种情况下,李高老师竞仍能保持沉默,他可真行!但他用眼睛表达的质问同样具有威慑力。
他直直看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鲁莽,李高老师所以这样不拉灯,和我们一起长久地闷坐在黑屋子里,是为了省电。这谁都知道。可是我,我……我的汗一下冒出来:是,李老师,我觉得你太模糊了……我,我想……我辞不达意,两眼惶惶,等待惩罚降临。却见李高老师倏地收回目光,匆匆收拾起讲桌上的东西来,三下两下收拾好,径自朝教室门外走去。他没有再朝我看一眼,也没有看冯雷和孟文妹。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像他这整个晚上的情形一样。但他的面容上并不见气恼,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细细看了一眼,毫无怒意,竞像是很恬静呢。我纳闷起来,不由得掉头又去瞅冯雷和孟文妹,想了解他们心中的情形。我看见冯雷霍地从座位上立起,一脸终获赦免的欣然。而孟文妹,她仍旧坐在那里,只是将头抬起来了。她的肩微微抖动着,她的眼中闪滚着屈辱和愤怒。她的镇静被击垮了。她是被李高老师的沉默击垮了?我心中一刺,赶紧掉转目光,我怕看孟文妹受伤的模样。
李高老师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是他的背影。一瞬间,我又惊住,天呵!我看见了什么?李高老师的两条腿像是在打拖儿!我狠劲儿揉了揉眼睛,又看,没错,是在打拖儿。月光从东边照过来,他的影子斜斜印在地上,一跳一跳地,把他仿佛没有了骨头的,拖拖拉拉的双腿,衬得像是一截朝前阴险移动着的鬼柱。我周身的汗毛突兀竖立,想张开嘴,喊一句什么,却是不能够,我的嘴巴像是被什么粘住了,张不开,亦无法发声。我完全傻眼了,呆愣愣立在那儿,成了一截木桩。
其实李高老师是说过话的,在刚刚放学的时候。只不过他说得很简短。面对全班同学,他说:今天放学后还没有缴纳学杂费和校服费的同学留下来。就这么一句,语调很低抑。说完他就拉过椅子,在讲桌背后坐了下去。几乎是他的话音落下的同时,放学的铃声受惊一样爆响。他是在哗然大作的铃声中矮身而坐的。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是涉及到缴费之类事情,李高老师的声气一下就会抑下来,并且迅速陷进沉默,好像这使他一下由教师而变成了乞丐。
于是,教室里的学生立刻分做两类,一类是马上弹簧样立起,斜拎书包,脖子骄傲地朝后昂着,大摇大摆出门去;另一类则将头深深钩住,肩膀下缩,显出更矮的样子,仍旧坐在原处。
时间开始僵滞,滴答滴答,尖锐地呼啸着朝前爬。
李高老师的沉默像一大块黑布,将整个屋子严严罩住,每一个角落都渐渐喘不过气来。
连平时最顽皮、最活泼的学生此刻也变成雕塑。
随着时间的蜗爬,情况慢慢发生变化。只见有的学生猛地站起身,慷慨赴死似的,咬着牙齿做出保证:一定会在一个星期以内将欠下的费缴齐!当然也有犹犹疑疑地立起,其声嘤嘤地做出保证的。他们甚至很详细地说出他们筹款的办法,他们说会去找他们开理发店的二姨,或在县城里当包工头子的三叔等等远亲近戚去借钱。有一位叫张金花的女同学不好意思地告诉李高老师,说她家西院邻居去年借了她家几百元钱,一直拖延着没还,本来不好意思要,但现在得开口了。她说前天他看见那户人家在广州打工的女儿玉兰回来了,应该是有钱偿还了。
对待这样的学生,李高老师的回答只是迅速地、深深地看他们一眼,并不发一言。被看的学生也就读懂了李高老师的眼神儿,他们一把抓起书包逃也似的离去。
最终,教室里只剩下了三个学生:我,冯雷,孟文妹。
完全如我意料中的样子。
我于是安下心来,不再期待有变化发生。唉!不会再有变化了,我们三个是铁定了的!
看一看我们三个人的家庭情况,那就知道事情为什么是这样了。
先说冯雷,他现在基本上已是一个孤儿,寄住在他穷得出了名的二姑家里。他的妈妈是去年夏天死的,乃暴死,乃是他的爸爸将杀猪用的尖刀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她的喉咙。不消说,他的爸爸立刻就进了大狱,虽说现在还尚未执行枪决,但那跟已执行了是毫无区别的。再说孟文妹,她的妈妈也死了,而且早就死了,是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她可以说压根儿就没见过她的妈妈。她的爸爸虽说健在,而且人也很好,节俭宽厚,勤劳朴实,但可惜残废了,就在今年正月间,他在到田里送粪归来的路上,被一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撞断了双腿。偏偏撞他的那卡车司机是县城里有名的赖皮。那赖皮只在开始时支付了很少一点儿医药费,就逃之天天,再见不到踪影。逼得她爸爸立刻到法院去起了诉。官司是眨眼间就打赢了的,奈何却没有用,找不到那烂司机,争取来的赔偿费有什么意义呢?根本就无法兑现!幸亏县医院在这件事情上发扬了人道主义精神,没有即刻沉下脸来把她爸爸扫地出门,而是仁慈地容他照旧住下来,一直呆到截肢的断腿确保无感染之虞的时候。但他们家却因此而欠下县医院一大笔债,一大笔呵!据说有七八千。据说一提起这件事,孟老爹的头发立刻就像东周时候那个很有名的人物一样,刷刷地开始变白。
接下来就是我了。我的愁和孟文妹爸爸的愁虽然不一样,但程度却是相差不多。想一想吧,我原本一直都是镇长的儿子,在这镇守中学,我可以说基本上就是一个太子。不是么?在一个偏僻遥远如我们这样的塞北小镇上,镇长就是一个土皇帝。当然有人可能会抬出镇委书记来,但在那座小镇上,真正的实权掌握在镇长手里,镇委对镇政府是毫无办法的。
现在你就应该知道我已不再是镇长的儿子,王子变了平民。我老爸犯了事儿,和冯雷他爸爸一样被公安局给逮了起来。当然我老爸和冯雷的爸爸有着本质的不同,我老爸不过是挪用公款,而且他现在也不是蹲在大牢中,他是被关押在看守所里。
可就在半年前,我还是镇长的儿子呵。那时我多么风光!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因为缴不起学杂费而这样被在放学后留下来,完全跟冯雷和孟文妹他们一样。冯雷和孟文妹他们这样被留,内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儿,但他们的难受劲儿不管怎么说,都绝对不会超过我!因为他们一直就是平民,一直都在人前直不起腰来。不像我,曾经是那样的,那样的……唉!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身世的落差感更残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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