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头上吹过来的北风,铁片一般,削着卷伏在驴背上的行人,一阵紧似一阵了。<br> 腊月的天,短得和狗尾巴一样,又是太阳将要落下去的暮天里,那灰色起伏的山峰后煊起一层染了血似的红云,这更催快了蠕蠕动在山道上的一行黑影。马疲倦的嘶喊,冲破了响在冻土上的一片车轮声,皮鞭子劈拍的击在空中,脚夫们的哄喝,在这时是觉得非常细微而喑哑了。人和车的轮廓模糊在一起,只有条线在微微的向前伸展……伸展。一股暗的灰影,也从东面渐次往这面涨了来。荒大的草原,被寂静笼罩着。<br> 这样行旅,是没有头的,一天只是运输的车辆和背了枪枝的人,像潮水般往前乱涌过去,从早到晚,是不会有休止和隔断发生,就有时有一两个人,离开队伍,但他们总会立刻赶上来,混在一起,模糊的涌去了。<br> 一匹老马,拉着那辆堆满地图箱子的破大车,迟迟落在后面,王强袖着手,坐在辕上看着一片一片的热气,在马的鼻孔上扑着……<br> “土蛤蟆井还有五里路……天又黑了。”<br> 他自言自语的垂着头,夜,暗暗浸在军衣上,像泼了一瓢凉水——一颗大星在远远的出现,咕,咕……轮声中,那沉重的压着的想头,又浮悠……浮悠的荡动了。<br> “一个秋天,正是有点要黑下来的黄昏里,悄悄的离开白杨木下的一堆黄土。看了一眼,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脚那样虚茫茫的迈到地边上。两串眼泪,像水一样淌下来。一步,一步,远近的村舍,一点点黄花,弹破了家家的窗纸了。妈死了,还谁管……想起伯伯,更像一股火烧在膛子里。他是绅士,家里祖宗遗留下的田地,全让他一手吞没了。妈病了,没一个钱买点丸药吃,……就那样不行了。”<br> 当了兵,又很快的过了三年。“给妈妈报仇”,妈妈一生受尽了人家的欺负。时时刻刻纪念着,就像粘在心叶上。<br> “妈妈临终,枯瘪的嘴角上,溜出来那句话‘强……儿,我不行……行……了,自己……找饭去吧……唉!……’一条喟然的叹息,结束了老人家的寿命。妈妈眼睛闭上了,自己捶着木板,号啕大哭。她的眼,也不像平时那样带着慈爱的光睁开了。直到昏迷过去,又清醒回来。天,垂垂欲暮,微风正吹出屋檐下一只只檐末虎,飞,飞……把破棉被卷了老人枯瘦的身子,走出门口去,提了铁锹想起妈妈平日说话的样子,哭起来,一直到坡下的地角上,哑了嗓子,没人管。穷人的死,真不如一只狗!<br> “走出庄上的时候,远远望着伯伯的房子,咬着牙,向幽冥中妈妈的灵魂,立誓给妈报仇——营中,升了中士,升了上士,全没有忘过,只想抽一个月空,带了枪跑回去,可是现在往西北开拔,越走越远了……”<br> 车十分颠簸。他呆呆的想了半天,又下劲的,把干树枝子在马背上抽了一下。<br> 前面一点微微的骚扰……黑暗把整个的天野全浸没了。他伸起头来看不见前面团长驼轿上的两盏保险灯,但觉得车轮迟缓下来。马像要睡着了似的疲倦,一步一歪。<br> 旅人的疲倦沉落下来了。一点微黄的灯影,在店家的大门上,照着横七竖八的影子,散乱在地面上头。马,骡子,拖了个呵欠的灰衣人……枪枝上环子微响,虽然一切全动着,一切全冲到疲倦的手掌里来了——王强拽了钢绳,随了狂流一样的脚步,挤进去。院子里,一股马粪味来回的回荡着,屋子的小窗洞上,微微投出两点鬼眼一样的火亮,脚底下,喂牲口的黄草埋没到脚面上,黑影里好几点风灯随了副官的背影,插进人丛中又穿了出来。车卸下了,老马被脚夫拉进后面草棚子。他的眼皮,更是没有劲来支撑了,想走进屋里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可是屋里,满炕满谷,一片灰暗,蠕蠕的动着,活像虫子。<br> 半牙冷月从东面爬上来,山和山的头顶,联接成一条弯曲曲的线,界着上面青天,下面黑地。门外没有一棵树,只是尺来高的枯草瑟瑟细语——路中,几个人影摇晃着,是巡逻的人背了枪走过去。“今天该三连放哨……”他想着向后面架了一片帐篷那儿走,远远看见纸灯写着“第一连”三个红字,飘荡在木竿子上。<br> 帐篷外面,是一片模糊的黑影;里面稀薄的黄光下,人全裹了破了面的皮大衣,坐着吃凉馍。<br> “老王……来吧,你押车,夜里不摊勤务了。”<br> 他鼻孔中闻着凉馍的气味,饿像一只小手在肚上抓着。便在笸箩里检了一个大嚼,咽了水壶中的一口水,含糊的问:<br> “真的吗?——”<br> “是,张排长说的,……闹着了,哥们。”<br> 饭后,菜色的脸,一团团微动着,几十只眼睛,全叫疲倦给拴在一条线上扯着了。他解下身上的军用毯,挤在地面上,外面,呼,呼……呼,呼……好像起了大风了。狗在远处狺狺的叫着……夜,还是三月里的死水一样寂静。灯头被谁捻小了,好像油要涸。篷口,守卫人的脚步踏着沙子,……屑索,屑索……的响,过来——过去。鼾声在一个角落上放出来。<br> “妈妈”的影子在眼前一闪,不过困顿的牵扯,他立刻昏昏的睡去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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