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现在落寞得有些痛苦了。而像父亲这样的人能为什么事情产生痛苦感那的确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毋庸置疑地是父亲确实痛苦了。父亲还是住在老房子里,而他的儿女们却一个个飞了出去。地铺上起伏的鼾声和讨厌的骚动以及阁楼上无端的娇笑,统统被寂静所替代。房子倒显得空荡起来。过年时,每个儿女各出十块钱为他买了一个沙发。沙发靠着墙壁,父亲从来不坐它。父亲说坐了屁股疼。晴天的时候,父亲便去马路边打牌,而雨天里便靠在床上长吁短叹。父亲说:“只有小八子陪我了。”父亲说这话时让我感动了好几天。后来父亲在我的覆身之土上种了些一串红。父亲对母亲说像小八子的头发。
苍凉的冬天到来的时候,父亲便闷着头默默地喝他的酒。北风吹得门板和窗哐哐地响。火车蓦然鸣一下整个房子在颤动中几乎意欲碎倒。母亲用她满是眼屎的目光凝望父亲。父亲退休之后就再也没揍过母亲,这使得母亲一下子衰老了起来。父亲和母亲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好谈了,他们只是默契地生活。语言成为了多余的东西。
回家次数最多的是七哥。七哥还没有成家。他总是在星期六回来。这天晚上偶尔也有其他弟兄拖儿带女地过来小坐片刻。’父亲对他花团锦簇且粉团团的孙辈们毫无兴趣。父亲说人要像这么养着就会有一天全变成猪。这话使父亲所有的媳妇对他恨之入骨。父亲说她们懂个屁。看我们小七子,不就是老子的拳脚教出来的么?要当个人物就得过些不像人的日子。
父亲每次这么说都令七哥心如刀绞。七哥不想对父亲辩白什么。他想他对父亲的感情仅仅是一个小畜生对老畜生的感情。是父亲给了他这条命。而命较之其他的一切显然重要得多。七哥总是在星期天一早就走,他厌恶这个家。他不想看父亲喝酒骂人然后“啪”地在屋中央吐一口浓绿浓绿的痰。他看不惯骨瘦如柴的母亲一见男人便作少女状,然后张嘴便说谁家的公公与媳妇如何,谁家的岳母勾引女婿。小屋里散发着永远的潮湿气,这气息总是能让七哥不由自主地打寒噤。
七哥在星期天一早出门时多半手里拿根渔竿。有熟人路遇便说“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呵”。七哥只是笑笑。七哥从河南棚子穿巷走街,总摆一副富态高雅的架势,以显示他并非此地土著。七哥的外貌变化之大如沧海桑田以至于人们绝不可能想像他就是十几年前常在这一带转悠着拾破烂捡菜叶的小七子。
七哥表面上很是平静。他抿着嘴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里却充填着仇恨。倘若仔细地盯着他三分钟,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珠宛若两颗炸弹随时可能起爆。而他的生命则正是为了这起爆而存在。
七哥捡破烂的时候是五岁。那是孪生的五哥六哥在一天偷吃了水果铺腐烂的苹果同时患急性痢疾送进医院时,七哥主动提出的。当时父亲正暴跳如雷。住院那一笔开销将他三个月所有的工资贴进去还远不够数。七哥蹲在门槛上看父亲吐着唾沫骂人。七哥感到喉咙痒了便轻咳了一声。父亲听见一步上前,一脚把他踢翻在门外。父亲说你再咳我掐死你。七哥说我不是咳我是想说我去捡破烂。父亲说你早就该去了。老子养了你五年,把你养得不如一条狗。
七哥对于他五岁就敢在河南棚子穿梭于小巷小道中拾破烂的胆略极其诧异。大香姐姐的孩子五岁还每天要叼着大香姐姐的奶头而小香姐姐的孩子五岁却还不会自己蹲下撒尿。七哥记得他捡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块破了角的手绢。手绢上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七哥用舌头舔了一下,是甜的。便又舔了好多下,直到那手绢湿漉漉的。七哥相信他至死都不会忘记他蹲在墙根下虔诚地舔手绢的模样。七哥很少说话,有大人指着他的小篮子说些什么他也从来不理。七哥每天要把小篮子装到他提不动为止。他拾的破烂都堆在窗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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