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湖南。1937-1945。
一、寂寞忠烈祠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心底”
六十年岁月呼啸而去。没有哪一种硝烟不会散尽。
2005年5月7日黄昏的南岳忠烈祠,雨,无语。
5月8日一早重来,依然是雨,依然无语。
在“安亭战役纪念碑”的周围,我正蹲着四处找寻残留的碑文痕迹,一个在旁边开小商店的老人走过来,轻轻地说:“没有字了,都洗掉了。”这位姓刘的老人,世居忠烈祠外,生于1947年。他告诉我,洗掉的字,是“文革”时期碑身上曾用红漆写下的“农业学大寨”,而之前更早的——被凿毁于1955年的“抗战碑刻”,当时六岁的他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算一算,如今五十八岁的老人,距中国大地上那场惨烈战火,都还隔着两年的时光跨度。
历史,说它不曾远去,我有些恍惚。
但是,忠烈祠中立着的三十七块将军碑刻,都镶了年轻、俊朗的面容,有名有姓,有生、卒年,有血战至死的描述;祭祀台上的牌位,有部队番号,有战死时的战役名称;祠外青山,有修复和尚未修复的十九座坟茔;还有资料数字中,一以概之,统计的多达“二百万”为抵御外侮而阵亡的所有将士。
血和生命。从人道的逻辑上而言,这是世间最难抹去的痕迹和记忆。它们应该带有活着的人,揣在胸口怀想的温度。
我们很想从南岳忠烈祠——这样一座虽不为人所知,但确实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抗战纪念“地标”开始,经由一种细微、有温度的痕迹记忆,返回到某些过去的严峻时刻。
返回到一种真相。返回到1937—1945年的湖湘大地,那些大多不知姓名、籍贯的年轻官兵,倒在我们这片熟悉的故土上,最后一刻的眼神、面貌。
也返回到一个激荡着民族热血、永不能忘却的历史时空。
查询资料时,在“九·一八”网上祭奠堂里,看见有个中学生上香,点蜡烛,在留言栏中写了一句话:“没有你们,何来我们?”另一个年轻人,写“想在中国找一个给英雄下跪的地方”。
1943年,林徽因为在1941年3月14日对日空战中死去的三弟林恒写下悼诗,她忧伤而决绝地告诉这位二十三岁的空军上尉,对他和“同他一起去的兄弟”的怀念“历历在目”,而“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心底”。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们心底,世界的悲怆永沉在我们心底——那些年轻、沸腾过的热血,真的不曾被遗忘或抹杀吗?
相对于同处湘中南部南岳风景区内的大小庙宇,忠烈祠无疑是寂寞的。
其实,一进山门,沿景区东线盘山公路而上,不到四公里,就是忠烈祠所在。其坐南朝北、开阔向阳的主体建筑,位于南岳香炉峰下,海拔约为七百米,祠宇及附属公墓区皆属南岳罗家圮的地理范围。
周跃华说,他曾在网上搜索过“忠烈祠”,“四川有一条忠烈祠路,也有一些地方有地域性或单次战役、单个军队的抗战忠烈祠,规模很小,台北有座大的,除此之外,南岳忠烈祠可以说是建筑最早、规模最大的抗日战争纪念地之一,也是当年国民政府在大陆建造的唯一一处纪念抗战烈士的大型陵园。
周跃华是南岳文物管理处副处长。他所称“唯一”,除了是对南岳忠烈祠“占地二百三十五华亩”宽阔面积的表述,更缘于忠烈祠内那座独特的“抗日阵亡将士总神位”。
据称,1943年7月7日忠烈祠落成公祭时,只“准予第一批张自忠、郝梦龄等五十三名忠烈将士人祀”,当时的主祭者、第九战区代司令长官兼湖南省政府主席薛岳曾指着身后的“总神位”说:“抗战还在进行,牺牲在所难免。这总神位,特为今后为国捐躯忠灵而设,千秋万代,血食无替。”
忠烈柯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收取过三元、五元、十元的门票,前两年,实行八十元的一票进山制后,它作为景区内部景点,免费开放,并配有专职解说员。
不过,由于一直很少宣传,尽管南岳风景天下闻名,便捷的上山公路直穿忠烈祠与其东岗墓葬区之间,游客、香客却是过祠入少,更有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忠烈祠”,尤其不知道它是“当年以国民政府名义所建的大陆唯一纪念抗日阵亡将士的大型陵园”,不知道包括湖南六次会战在内的全国二十二次正面大型作战,以及发生在中国大地上大大小小近四万次战斗——其所有抗日阵亡将士的英魂,曾被宣布“一体人祠祀享”。
5月7日黄昏。南岳有雨。雨中的忠烈祠愈加肃穆、清冷。
没有人能遇见那些六十年前就长眠于此的、寂静的魂灵。
七十六岁的唐未之,是南岳本地人。他说自己“对忠烈祠太熟悉了”。他记得修忠烈祠是1940年开始,是“长沙来的设计师和石工,民工用的是本地人”。因为战乱,断断续续修了三年才竣工。
而此前,修建忠烈祠的动议最早在1938年、1939年就有了。
1938年10月底,武汉、广州失守,原处于大后方的湖南,因“可做西南陪都重庆的屏障,又能南控粤桂、北警鄂豫、东制浙赣”,为“指顾伸缩,皆足有为”之地,即成新的抗战大本营。南岳则凭借优越的水陆交通和“五岳独秀”的地理环境,成了大本营活动的核心。据称,当时南岳已修登山公路,吉普车可直通山顶。
自1938年至1945年,蒋介石在南岳主持召开过四次高级军事会议。“在南岳修建忠烈祠和烈士公墓”,就是1938年11月25日第一次军事会议上提出的。
据唐未之编写的文史资料《忠烈祠》记载,当时,参加会议的各战场主官几乎都谈到自己的阵亡官兵多“暴尸战场”不能掩埋,“言者伤心,听者敛容”。会议上,蒋介石“致训词”,也专门提及“暴尸”一事,“我军过去最遭敌人轻视的一点,即是我们阵亡官兵的忠骸,有许多不仅不能抬回安葬,而且任其遗弃阵地”,“这是我军最大的耻辱”,“我们忠勇将士为国捐躯,竟至死不得收骨,我们后死者如何能对得起他们,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死无葬身之地,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会后,蒋又找来陈诚、薛岳,“修公墓,战事不那么紧张,我看可以着手,地点吗,南岳很好,天下名山嘛”。后来,在薛岳的《南岳忠烈纪念堂碑记》中,就有“乃请准中央,分颁巨帑”,“以安忠魂”的记载。
当年历时三年,耗资一千八百八十七万余元修建而成的忠烈祠,其总工程设计师之一尚其煦先生,与周恩来一起赴法勤工俭学,参加过南京中山陵设计。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忠烈祠“酷似中山陵”。整座祠宇,划中轴线,按前低后高,依次为三孔拱门牌坊、“七·七”纪念碑、纪念堂、纪念亭和享堂五个部分。中辟草地,筑字“民族忠烈千古”。所有用材,皆就地取用“名山片石”(花岗岩,俗称麻石)。整个格局,享堂居祠宇最高处。内设祭坛,中置“抗日阵亡烈士总神位”,左右分列二十二座,如“第三战区左翼军小南翔广福战役阵亡将士之神位”、“第九战区第二次长沙会战阵亡将士神位”等字样的第一、三、九战区各次战役阵亡将士神位,总计二十三座。不过,记录这些“入祀将士”名单的十册谱牒,在1947年以后遗散,至今不知所终。神位之下,四周则分布了三十七块殉国将军石碑。注5根据原设计图纸,以祠宇为中心,东西两侧为公墓区,占地逾二百亩,分将、校、尉及士兵墓葬区域,可入葬三百座。设计中,所有墓葬都以墓道相连,有花坛凉亭。后“因几次长沙会战及经费原因”,除墓道草草沟通,“凉亭、花坛均未辟建”。
今天的南岳忠烈祠周围,有郑作民、孙明瑾、彭士量等将军个人墓葬十二座,七十四军、六十师(曾葬两千一百二十八人)、一四零师(曾葬九百一十六人)等公墓七座。
5月8日,我们原本希望能拜谒所有这十九座陵墓,却发现当年所辟墓道今已无迹可寻。其分布格局,除七十四军公墓外有一块刻有国民党党徽及“游人到此,脱帽致敬”字样的石碑,其余墓葬,均无任何指示标识。
对此,周跃华也深感痛苦。“那些墓葬,‘文革’时都被毁得不成样,我们现在是苦于找不到任何图片资料,去恢复它。我不敢让人家看啊!”
唐未之老先生至今还记得1943年7月7日,抗战六周年时忠烈祠的落成大典,“那时我十三四岁,还是个小学生,学校组织我们去参加的公祭大会,《大公报》还报道过”。
此后,忠烈祠的公祭于每年“七·七”纪念日举行。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1947年颁布了《春秋二季致祭阵亡将士办法》。《办法》规定:每年的3月29日为春祭,9月30日为秋祭。而1949年3月29日,是忠烈祠的最后一次政府祭祀。此后,除民间、个人自发的一些扫墓活动,忠烈祠至今没有再举行过任何级别的政府公祭。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忠烈祠还屡遭破坏,直至1983年,忠烈祠被湖南省人民政府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84年5月26日,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曾特来忠烈祠瞻仰,看到享堂外悬挂了“蒋中正”题,其“烈”字特意少写了一点(“歹”字少写一点,意为烈士牺牲少一点)的“忠烈祠”匾额,他点头道:“挂得好。祖国统一是大家的工作嘛。有的人为国家、为民族生存而牺牲了,应该重视,应该纪念。”之前,为了挂不挂“忠烈祠”这件唯一幸存的原物,据说当时的区委书记谭岳生好几天没睡着觉,心里很矛盾,最后一咬牙,挂。
1996年l2月,忠烈祠被核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列位于“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一类,编号239,分类号41。
周跃华主管忠烈祠工作,他甚至奢望过近期来访大陆的台湾国民党主席连战、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应该来看看忠烈祠”。
5月7日和8日,他不断跟我们重复地表达,从个人情感来讲,他“在任期间,也一定要将忠烈祠修复,要让英烈们安眠于九泉”。
周所指的“修复”,即针对1953年和1966年忠烈祠曾遭受的两次空前破坏。
1953年那次,忠烈祠祠宇建筑未损,但“碑身上所有的文字都凿掉了,一字不留”,1966年,“更惨。所有将士的墓都被挖了”。
二、南岳,十四座倾塌的雯茔
“你死是为了谁?”
今天,我内心仍有深深的震骇。
2005年5月8日,雨后的南岳。三十七军六十师那座已成废墟的大墓。南岳文物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刘向阳拿起的那个骨灰坛。坛身清晰的字眼是“陆军第六十师抗战烈士忠骸”。
这一切,横亘心胸。
我计算过手中所能搜索到的抗战阵亡将士的生卒年,最年轻的十八岁,最大的也不过五十来岁。出于对本土地理的贴近关注,我还悄悄数过哪些湖南人战死在外,哪些外省人又战死在湖南。
十万人。这是文史资料中显示的湖南战场阵亡将士概数。十万个名字。十万张年轻的脸。
我们能有勇气与他们一一相对吗?
六十师残墓中的骨灰,全部收自湘北战场。对此,5月8日,5月8日以后,我都愧对无颜。
愧对是因为我们不曾祭奠,不曾怀想,甚至不曾了解。
林徽因之子梁从诫曾撰文说母亲与当时的空军渊源颇深,除了三弟牺牲外,她最后一个年轻的朋友林耀1944年也参与衡阳空战,当年6月26日,座机中弹,牺牲于湖南宁乡县巴林乡横塘岭。
血,曾经那么真实地浸透了我们脚下的土地。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
你死是为了谁!……
林徽因的《悼三弟》写于1945年,发表于1948年。
林徽因的悲凉,而今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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