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明的父亲,陆志聪,是一个美国人所谓“自己做成”的人,他不但把自己做成一个人,而且做成一个“上流人”、“了不得的人”。他来自一个贫苦的家,十一岁就开始在上海××银行当学徒。银行的董事长大概懂点相术,因为当陆志聪还是一个二级行员时,他就把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他了。此后陆志聪的步步高升是由于岳父的提拔,还是由于自己的运气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四十一岁那年当了经理,过不久,又当了上海××大书局内总经理。虽然他对书是外行,对商却是内行的,自他接手后,书局的生意蒸蒸曰上,他的财富也随之而升,到一九四九年初,这位有远见的小学徒就携眷移财横跨太平洋,在大西洋岸的长岛买平房,做起不折不扣的财主来了。
看见过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那副“威风凛凛”的经理相!头圆脸方,两耳虽未垂肩,却也摇摇晃晃,比常人长得多。一双奕奕有光的眼睛对人注视时犹如两道寒光向对方射来。笑时嘴笑眼不笑,令人摸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观察。他的鼻子是一种所谓夹筒鼻,一注下来,毫不畏缩,犹如雕刻师精心的一抹,一点也不用修改,鼻下的嘴唇薄薄的,笑起来嘴角往右牵动,似在蔑视,似在讥讽,又似在品赏,猜不透究竟是哪一种。他给人的印象除了威以外,就是冷,冷得人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步。只有他鬂角的几抹白发根,好像是一只凶黠的大黑猫身上的几绺和平无害的灰毛,把他那副“凛然不可近”的容貌染得和善一点。在家时他很少大声叱骂他的孩子们,但他们小的时候见了他都会双脚发软,大了以后腿骨长得结实了,就尽量离开他跑得远远的,但他们跑不远,他们的母亲的一声咳就可以把他们惊住。
陆太太的样子与脾气可以用三个字“红辣椒”形容。猛一看,她的脸像一粒橄榄核,尖头,尖下巴,尖三角眼,尖鼻顶,尖嘴唇。头虽小,却留着一头又长又浓的头发,每天早晨由她大媳妇文英细心地盘在头顶上,远看活像山尖上一大堆牛粪。晚上由文英把它放下来,篦好。周末时由二女儿正云替她篦,正云不如文英细心,常常扯下几根头发,她母亲劈手把那个紫檀木梳子夺过来,抓起一把落发,塞到她女儿脸上来,一边说:
“你看看,你看看,要把我的头发都扯光才称心,是不是?”
如果说陆志聪是一道难以近身的寒墙,他的太太就是一股能把人心都烧焦的火焰,几十年来,这股火焰早已把寒墙烧得斑斑鳞鳞,但是外人是看不出他们之间的纠葛的,因为在表面上,他们两人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尤其在管教子女方面,他们总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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