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随着年龄的日渐走向老境,昌耀对个体生命的死亡意识明显倾向增强。他写的《百年焦虑》突出地表现了一种与死亡相为邻里的潜意识:“因记着‘迟早总得解决的焦虑’,决心搭乘邻里老D的手推车进城交割”。这里的老D,我猜测就是英文的“死亡”的代称。在充满迷茫和模糊的象征性场景中,所谓“套不尽的无穷套。扣不尽的连环扣”。还有“遗忘在遗忘里。追忆在追忆中”。为此这般的一番诗语,再加上“老D又在催我上路”这种“所指”,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昌耀正处在对死亡的威胁或者说是向往之中。一个人进入晚境而增加了对死亡的焦虑本属自然。但是这种焦虑的心态必然会使得他相对地削弱了激越和力度的诗情表现。所以我们在他的散文诗中多次地读到对死亡的种种描述。在《戏水顽童》的结语中说:“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窃窃私语:死亡?死亡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一个戏水的孩子。”由于对死亡的不断关注与倾心,他在一些回忆中被旧时的噩梦所纠缠,在似梦非梦的现实里以幻觉作为精神营养的哺料,在某些沉迷的瞬间产生一些生命的虚无感。所有这一切,作为一个诗性思维丰富而复杂的诗人,应该都是属于正常的现象。然而我们却不妨从这种现象中解读出他的“焦虑”的内涵。
其次,在昌耀的散文诗中,明显的一大特点是叙述性的加强。而在他原来的那些诗篇里,跳跃性的诗语状态是他独特的风格之一。其所以会采用这种叙述性的散文诗来表现他的诗思,我以为是因为他的表达方式和传达欲望已经步入了一种老年人的舒缓步伐。以昌耀的睿智,他不会不意识到诗性的表现在语言传达方式上的不同要求。当一种跳跃性的诗性语言浮现于他的脑际时,说明他内心的感受和表达的欲望,必定是活跃在较为广阔的空间领域里,而当他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心态和缜密的思考进入创作状态时,叙述性显然较之跳跃性拥有更大的优势。洞悉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昌耀在晚年时更多地选择了散文诗这种表现方式。叙述性的加强丝毫不意味着昌耀诗性的削弱,他只是以一种更适合自己有所变化的年龄和心态来更完美地表现和表达他的诗性感受。有一篇《你啊,极为深邃的允诺》,实在是写得非常优美而深邃的诗性文字。它要表现和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处在生命的十字路口的感受。一方面是“某种神秘的启示”,也就是死亡的召唤;另一方面则是“已有过的感应”,也就是“给我走出危亡,给我信念与无穷幸福感的极为深邃的允诺”。当他最终“又听到了那一份美丽”时,意味着生命已突破停滞的十字状态而垂直地延续。这样一篇不到四百字的短文,即使写成分行的诗,也不会显得冗长,但是昌耀为了它的叙述性的特点,依然采用了散文诗的方式,这正是一个睿智的诗人作出的正确抉择。
最后还想就昌耀个人的爱情经历表现于他的文字中的一些现象作些简单的分析。曾经在《慈航》中被表现得如此圣洁美丽的土伯特女子,是昌耀在苦难生活中的贝雅特丽齐。可是在后来终于因巨大的精神差距而离异。这不但是他的个人悲剧,也是许多同他类似命运的人的悲剧。他在其后的生活中曾经同少数女性产生一些爱情或友情的交往,都属正常。任何以此贬斥诗人个人品质的说法都是不能成立的。我注意到的是这些经历给昌耀的诗作注入的生命的活力。尽管他有过失意,但却拥有更多的幸福感,并且借此而产生了许多诗的灵感。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是给予了他爱情或拒绝了他求爱的女性,我们都是应当祝福她们的。在昌耀的这些有关她们的文字中,有实写的,也有虚拟的,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们赋予了昌耀以青春的诗性活力,让他写下了多篇优美而略带忧伤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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