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散文
题辞
《题辞》是《野草》收集成书时鲁迅所写的一篇序文,作于1927年4月26日,作者特别注明写作地点是“广州之白云楼”。文章采用了散文诗的形式,使得文中没有一般序跋的套语,读起来颇有韵味。
鲁迅写这篇《题辞》的时候,距离《野草》的最后一篇《一觉》的完成已经一年多了。在这段时间里,中国的革命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年前的8月,鲁迅为躲避北洋军阀的政治迫害,离开北京来到厦门,三个月后,他又抱着对革命的向往之情,来到了广州。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政变,4月15日,广州的国民党反动派也开始了大屠杀,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和革命群众惨遭杀害。可以说,国民党反动派的白色恐怖代替了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鲁迅在这篇《题辞》中抒发了他的满腔悲愤和对国民党黑暗政治势力的强烈不满,同时也表达了同旧世界彻底决裂、渴望革命新时代迅速来到的心声。
鲁迅在文章开头便说明了他写作《题辞》时的心境:“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对于这句话,鲁迅在1927年9月23日写的《三闲集?怎么写》中解释道:“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在那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黑暗日子里,革命者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因此才会产生这种压抑的感觉。
在《题辞》中,“地火”象征着革命,鲁迅渴望革命的地火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彻底烧毁罪恶的旧社会,即使自己心爱的“野草”被一同烧尽也不顾惜。关于这个寓意,有人曾问过鲁迅先生,鲁迅竟高兴地说:“你注意到这点,就懂得一半了。”
由于《题辞》里包含着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猛烈批判的火焰,所以它引起了敌人的恐惧和疑虑。《野草》初版时,《题辞》被置于卷首,并在一至六版时都收入了,但在第七版时却被国民党书报检查机关撤了下来。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篇文章在当时所具有的威力。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①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注解】
①陈死人:特指死去很长时间的人。
②白云楼:指广州东堤白云路。1927年3月29日,鲁迅迁居于此。
秋夜
名作导读
《秋夜》是《野草》中的第一篇散文诗,作于1924年9月15日,发表于1924年12月1日的《语丝》上。
这是一篇寄予了鲁迅战斗情怀的作品,它通过托物咏怀的方式表达了作者与黑暗势力斗争到底的决心。首先,作品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深秋夜色的图景:奇怪而高的夜的天空、闪闪地映着冷眼的星星、摧残着野花野草的繁霜、那窘得发白的月亮等。与这样的一幅图景相对立的,是后园墙外的两株枣树。这两株枣树代表了同黑暗势力作斗争的战士形象。虽然它们的果实被打得一个也不剩了,甚至连叶子也全部落尽,而且身上还带着打枣的竹竿所致的皮伤,但它们“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映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枣树的这种斗争精神,给人以鼓舞和希望。
与此同时,作者还描绘了另外两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形象:一个是在繁霜下瑟缩发抖的小粉红花,一个是在灯火中献身、喘息的小青虫。小粉红花美丽而弱小,“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它代表了人民在黑暗的重压下对美好未来的期盼。而小青虫则是与枣树相异的另一个战士的形象,它向往着光明,于是从窗纸里进来,冲了玻璃的灯罩,但是却遇到了火。这说明它们虽然有向往光明的精神,并采取了勇敢的行动,但它们是莽撞的,因此作了无谓的牺牲。对此,鲁迅也表达了对这些有些鲁莽的勇士的钦敬而又痛惜的心情:“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通过对比,鲁迅显然对“那默默地铁似的”与秋天的夜空搏斗的枣树赋予了更多的肯定。他通过对枣树的象征性的描写,告诉人们既不能像小粉红花一样沉湎于缥缈的梦境,也不能像投火的小青虫一样作无谓的牺牲,而是应该像枣树那样冷静理智地与黑暗势力作长久的韧性的战斗。
《秋夜》是对枣树的赞歌,也是对韧性战斗的礼赞。正是因为有了革命者不屈不挠的斗争,那依附于黑暗势力的恶鸟才和躲逃的夜空及月亮一样,吓得“哇的一声”飞走了。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方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映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陕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目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目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①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注解】
①夜游的恶鸟:象征黑暗反动势力。
②猩红色的栀子:为常绿灌木,花大且有浓郁的香气,可供观赏,还可入药。多为白色,红色的栀子花极其罕见。
1924年12月20日,鲁迅连续写下了立意相同而表达迥异的两篇散文诗:《复仇》和《复仇(其二)》。两篇作品同载入同年12月29日的《语丝》。
关于《复仇》的第一篇,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作了说明:“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自鲁迅走上文学活动之初,“旁观者”的问题就一直引起鲁迅的关注。而且正是鲁迅在日本求学期间,看到中国人“旁观”中国人被杀的记录片启才产生了弃医从文、以文艺唤醒民众的想法。在以后的文学道路上,鲁迅也一直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启发人民群众的觉悟、唤醒人民群众反抗这一关键问题上。而人民群众精神上的麻木和蒙昧一直是鲁迅最为痛心的一件事,在许多作品中鲁迅都对此进行了批判,并表达了对“旁观者”的憎恶。因此,1924年写的这两篇《复仇》中体现了鲁迅的这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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