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
黑暗里有个声音：“露西？”
这是一声潮气很重的低语。这沉闷的温柔，裹在被他们身体的热度沁润的床单里，这正是她需要的。这床上的回归线。这凝聚在婚姻中的她。深夜的空气完全静止。昆虫冲撞着蚊帐——银色圆锥形的，像围绕着他们的婚纱。露西看着一个浅色斑点的蛾子缓缓往她脸上飞过来，落在蚊帐上，抖掉蛾粉，摇晃飞走了。它摇摆着，好像黑暗中一个婴儿的小手。
那天早一些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印度男子往一个殖民地高楼的竹制脚手架上爬，他身上用布绑着一面大镜子。他白色的长缠腰布飘动着，橘红色的缠头向上冲着，信心十足地把自己从一层拔上更险的一层——总体来说他胸有成竹——这时候，某种特别的命运之风或者一阵慌乱让他错误判断了落脚点，穿空直落下来。他紧贴着那面解不开的镜子，仿佛那是一张魔毯。他落在碎片中，被穿胸刺透。流血量大得惊人，喷得到处都是。不过露西——和别人一起冲上去帮忙时——最为注意的，是镜子还继续着它耀眼的工作：它所在的世界仍在碎片中，点点滴滴割裂了的印度还在它表面闪过。一张张惊恐的小脸在尖锋边缘排列着，在那儿被压缩，在那里面，像是哈哈镜映出的模样。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张照片。
晚些时候，在深夜里，露西痛苦地起身。她发觉自己直挺挺地坐着，盯着黑暗，眼前看到这惨死的男人。她认为他死得很快，因为他的黑眼睛睁着，嘴巴静静地圆张，不过在那儿，他终于停下来了。这会儿她才看到其他场景：他正好掉进去的那片罗望子树阴，受惊的乌鸦扑棱扑棱飞起来，一个站在那儿、蓝色纱丽上溅满鲜红的女人，蜂拥上前捡玻璃碎片的孩子们，她的仆人巴珊蒂脸埋进长围巾哭起来。这些事故现场的人们。血腥的聚集。来了两个男人，拿粗布一裹就抬走了尸体。露西还记得，当她发现血浸透了她的缎面靴子时，她往后退，眼看着自己压缩了的脸退后、消失了。
床上她身边的男人转过身来，半梦半醒。这黑糊糊驼背的身形让蚊帐颤抖起来。
“露西？”他又喊了一声。
听起来几乎有些爱意。
死的时候，她会记起他此刻的呼唤——几年以后，二十二岁时。这将标志他们之间短暂存在过的温存。不过眼下，她觉得像个婴儿，夜晚的恐怖和脉搏的跳动让她觉得自己是彻底孤单的。她困在这无法言说的错位的时刻，这个时刻向她致意，发出镁条灼烧之后那致盲般的闪光。
2
1860年，八岁大的孩子露西·斯传奇，和她的哥哥，十岁大小的托马斯，双双成为孤儿。那是一个澳洲的夏季，天空又红又脆，似乎承受不了飞翔物的侵扰，于是鸟儿们被阳光击中，跌落在地上死去。大地开裂，花朵晒得退色枯萎，家犬垂着舌头，趴着喘气。孩子们放学以后，回到木头小屋的藤架游廊下，发现妈妈奥诺莉亚平躺在一张长柳条椅上（那种后来被奈维尔舅舅称为“孟买情床”的椅子），她摇着扇子，脸色粉红，好像被什么艺术家涂上了颜色。她的肚子滚圆，好像是突然鼓起来的：肚子是渐渐增大的，孩子们对此毫无印象。他们隐约知道怀孕的事，至少也是托马斯推测的那样——卡通形式，并不准确——但这没有解释为什么一直悉心照顾人的妈妈，变成了这个笨重且易怒的女人——几乎完全不能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都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他们走上游廊台阶时，她的扇子停了一下，似笑非笑，但什么也没说；他们看见她伸手拿了一杯冷水贴在脸上，心烦意乱地把它前后滚动。小小的水珠贴在她脸上。
那天，尽管露西想过去跟妈妈说话，但她犹豫了。西班牙猎犬内德四仰八叉地躺着，她搔了搔它的肚皮，思量着自己到底要在这儿待多久——在这酷热的午后，看着妈妈浮肿的脚，和这会儿放在脸上、模糊成一团毛边大花的扇子。这把扇子印在了露西心里，因为露西的生活从这一天开始就变成了情节起伏的戏剧。而这个小小的分割物，远东蓝的，将永远标示着爱将要穿越的浩瀚距离。蛋壳蓝，长大之后她记起。我妈妈的菊花扇子是蛋壳蓝色的。
托马斯在里面喊她，露西慢慢走进去。她在搪瓷脸盆里洗了脸，长时间地把脸埋在水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瞪着眼睛盯着气泡，预示了她以往那些日子的终结。
终于到时候了，奥诺莉亚的分娩使屋里的每个角落瑟瑟发抖。闵勤太太来了，然后斯戴德医生也来了，但爸爸一定知道即使有二十个产婆和医生也不够。奥诺莉亚歇斯底里的粗厉喊叫声预示了厄运。婴儿，一个女孩，活着生下来。闵勤太太告诉孩子们那婴儿又黄又丑。他们知道小东西刚成形无法存活，而且一些肉乎乎的东西，也许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没有好好出来，而是留在了母体里让她中毒垮掉。露西害怕闵勤太太。她脸上有三分之一是紫色的胎记，让她看起来总像是在自己的影子里移动。迷信的女孩把这块印记认作是一个标志，代表着毋庸置疑的阴暗。况且，这个女人懂得那么可怕的事情。她知道婴儿会掉下来的那部分，会留在里面捣乱。她把好多血布条从卧室里拿到焚化炉去。她拿着婴儿的组织，按着垂死女人的手。她是一个与身体的变化和消亡有关系的人，而那是个不太会被公开谈论的话题。在奥诺莉亚·斯传奇濒死的三天里，亢奋的红晕从她的脸颊降至胸口直至全身，她全身敷在包在织物里的冰块下，以此降温。露西认定产婆闵勤太太该负全责。
死讯传来，不迷信的托马斯泪流满面，露西却无动于衷、镇定得奇怪。因为她已经投降，把母亲让给了胎记阴影的力量。内德发出一声持久而悲痛的嚎叫。爸爸把自己关进卧室里。尴尬失措的托马斯一整天不见踪影。剩下露西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干涸的花园里游荡。她掐下干枯的花头，一边用手指揉碎，一边看着充满尘埃的光线在枯草上起伏移动。她想要翻过花盆，抓些石龙子或者蟋蟀用放大镜烧着玩。找不到动物和虫子，她便在罩衫上烧了几个洞。这短暂的、破坏性的集中精力让她满足。她喜欢暴力烧洞、造成布面破损不可修复的每一步——那烟、小火焰和渐渐出现的边缘黝黑的小洞。这好像是当一个罪犯；露西觉得有触犯禁区的真正快感。鸡栏里的鸡看着她，红眼睛又蠢又笨。露西跑过去摇晃着围绳，看它们逃窜开。她挥舞着她的放大镜，好像那是致命武器。她恨那些鸡，不仅因为喂食时它们啄她的膝盖，还因为它们知情。
屋子里，居丧期间的一切安排都抽象得仿佛失了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寡居无子的闵勤太太受邀留下；她惨兮兮的样子让露西相当沉默而且心不在焉。她从不跟这个女人说话，也不看她。托马斯也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全心全意地扑在学习上。他从机械学院带回了电子学、天文学、生物学和铁路方面的书。好像忘记了妹妹和童年，断然扑进去，像个勤奋过头的大人。至于他们的父亲：他一直没有踪影；他脱了形。他不再几年如一日，每天早晨起来赶马拉的街车去澳洲银行上班，而是藏在他太太死去的那问充满霉味的卧室里。有一次，当闵勤太太给他送水时，露西从那楔形的缝隙里看见过他一眼。那是个傍晚，他坐在床沿上，耸着背，交握着双手，只穿了一件棕白条纹的睡裤。茶色的光线照亮他半张脸，他脸色蜡黄胡子拉碴，看起来活像那些饭店旁边的流浪汉——妈妈总是让她躲他们远点。而且他皮肤上好像起了疹子；上臂和胸口是深红色的。孩子吓坏了。她把脸埋在狗毛里，和内德躺在游廊，策划了数十个杀死闵勤太太的方案。在她眼角的余光里是那张柳条长椅，她设想妈妈坐在上面，还怀着身孕，悄悄地回来了。
爸爸死前几小时，眼睛充血从丧葬室出来——衣冠不整而且突然老了——他招手让孩子们过来。他把露西抱在腿上，让托马斯站在玫瑰色天鹅绒的椅子旁，然后用不自然的言语低声道别。托马斯要永远照顾小妹妹，他得继承爷爷的一块金表，永远把它作为家族荣誉的护身符紧贴着胸膛放。露西要拿着这个装饰繁复的意大利纪念首饰坠，里面有个剪影，是蜜月时在佛罗伦萨买的、母亲的剪纸小影。“这张小像很珍贵，”他说，“永远留着。”父亲仪式性的态度让孩子们不安；他们疑惑地对视了一眼——无法理解——然后扭动身体想挣脱开。露西讨厌父亲睡衣上的异味，厌恶地想，他根本没洗。身上的疹子让他显出病态，漂亮的意大利纪念首饰坠在他手中失去光彩。她把它藏进书架里，放在《荒凉山庄》后面。
阿瑟·斯传奇喝下老鼠药时对这一点很清楚——他败给了自己的忧伤，拒绝为了孩子们凑合着活下去，这是令人发指的。一种纯粹而来势凶猛的绝望压垮了他。他吞下邪恶的东西，没想什么特别的事情。死亡是单调的，很乏味，一个一个收了去。阿瑟把他的死安排得有条不紊，这有些出人意料。他给澳洲银行写了一封正式的短信，还写了一封给父亲，一封给他的大舅子奈维尔，但没给孩子们留下只言片语。他怎样才能解释太太的死带来的刻骨空虚呢？托马斯麻木了，露西解脱了，而闵勤太太的紫脸乌青，由于额外的责任打起精神，几乎信心十足起来。她巨大的身形敏捷而显高效，仪态专业，再次烫好了孩子们两周前穿过的丧服。露西仔细想过，就好像这个女人吸走了她父母的精气神。闵勤太太手指很粗，出其不意地快速挪动着屋里的东西。她发号施令，掌控了一切。
第二个葬礼那天，天气闷热难当。牧师的袍子被一片片汗渍浸退了颜色，他不住地停下嘴里的悼词用手抹着额头。对此，孩子们以黑色幽默嘲笑了很久。银行来的人说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正派诚实的好公民。亡于悲剧。
可能是幻想，也可能是个梦：露西出手阻止了母亲的死亡。
当奥诺莉亚被毒素弄得浑身滚烫呈珊瑚色时，露西手持蜡烛照亮，拿着冰和勺子，缩得非常小，小得像个婴孩，然后闭着眼睛钻进了妈妈的肚子。她刮走了那害人的组织，还在里面睡了一小会儿，在妈妈神秘的温暖的、深红色的穹顶里，她的活儿干得很漂亮。在这片低洼中，她觉得清凉而适意。她啜着冰，把它装进杯子里在脸颊上滚动。小蜡烛纹丝不动地照耀着。驱散所有威胁与神秘的阴影。
3
要回忆出一张脸，且细节完备，是很难的。但奥诺莉亚·布拉德利在遇到她未来的丈夫阿瑟·斯传奇之后很久，还是会想起他们相遇那一刻的细节。那真是浪漫十足，如此面对面。那是在乘马车从墨尔本去吉朗的路上，她打开一本小说《简·爱》，忙着想象爱人离散的痛苦。没有什么让她分神，对面那个睡着了、眼皮乱抖的老妇人扰不着她，她带的那只正挠篮子的橙色小猫也烦不到她。清早那烟雾缭绕的晨光不碍事，连乘坐的马车发出的节奏和振动也无所谓。风景一闪而过不相关连，奥诺莉亚并不在沿路奔驰的这个木格板玻璃窗内的空问里，她是在自己静谧的领地，那里有自身的时空和动力。她的简·爱之旅。她被其忧郁和蠢蠢欲动的欲望鼓动着。
我就是简·爱，她在心底对自己说。我高尚但不引人注意。我充满激情并且坚强。我需要一个将我的未来握在掌心的爱人。
马车事故并不严重：因为某些意外原因，马惊了掉转头，就那么一拽，车就侧翻了。奥诺莉亚向前一冲，倒在熟睡的女人的胸口。那女人惊慌失措惊叫着醒过来，心神不定；她不知道身在何方，捣腾了一番，搞乱了她的猫篮子，还拼命敲窗户。外面是一片喊叫和惊呼，还有马匹焦虑的嘶鸣。听到尖叫，一个男人快步跑过来。行个礼，一跳，来到窗边，打手势让她们打开门。奥诺莉亚把栗木框推上去之后，她离他的脸只有几寸。他眼睛很大，湿漉漉的，担心着也许已经发生的悲剧；她都能看到那蓝眼睛里古铜色的斑点和放大的瞳孔。
“她受伤了吗？”他问。“我马上进来。”
说着他一拉，肚子朝下往缺口那儿一滑，一下子就进来了。他把手伸到那女人的腋下，把她抬了起来。奥诺莉亚从后面推，两人一起把她安全地转移到地面上。奥诺莉亚跪在倾覆的大车上，身边是装着猫的篮子，男人又伸出手，她滑进他的双臂。他极其短暂地环抱了一下她的细腰，马上又去看那个老妇了。他极其自然地替她把一缕松散的头发拢到后面：那纯洁的动作和他的大手让奥诺莉亚深受感动。
“吓着了，”他低声说。“吓了一小跳。”
奥诺莉亚伸手抱猫，小猫害怕得拱起背，在她手腕上挠出几条平行线。年轻男子殷勤地拿出一条白手绢。他让围观的人拿一杯茶来安抚老妇，然后——完全没必要，因为伤得太轻了——把绣着A字的手帕包在奥诺莉亚纤细的手腕上。这时候他才看了她一眼。她十七岁左右，相貌平平，晨光里她的皮肤几乎是青白色的。但她带有一股强烈的性张力，仿佛携带着什么特别的知识从外国来到这里。年轻人又调开头去，揉弄着手绢的结。
“奥诺莉亚·布拉德利。”她大声说，伸出那只没挨挠的手。
“阿瑟·斯传奇，马车夫。”
奥诺莉亚意识到要上车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也没看他的副手，那孩子现在正解开马具安抚马匹呢。
“伊迪丝·麦克米兰，夫人，”身后的女士说，“还有卡弥尔，小猫。”
他们变成一对儿了，结了婚。伊迪丝·麦克米兰夫人——他们超重的丘比特——出钱让他们度了蜜月，以此强调她在这次幸福的车祸中的角色。
阿瑟·斯传奇当年二十二岁，与亲爱的父亲和继母生活在吉朗。他是循道宗牧师的儿子，出生在中国上海，母亲在他差两天八岁时死于霍乱。痛苦导致了信仰危机，他爸爸詹姆斯突然放弃了他的职业，带着唯一的儿子移居澳大利亚。他们最初定居在悉尼，为了养儿子，詹姆斯干起了建筑行业。之后遇到一个来自广东台山的茶商——他取道香港旅行至此，出于机缘最终落脚在斯旺斯顿街的茶叶铺。又能说广东话，能再找到老乡让他松了一口气——詹姆斯就是觉得自己更接近中国人，没办法认同欧洲人——他和阿周交上了朋友，最后娶了他女儿，芬。这是全新的开始。阿瑟喜欢芬，不只因为她烧的饭菜，也因为她让爸爸高兴。这个算盘女王让詹姆斯的生意翻了番，却没能给深爱的丈夫生个孩子，两人对此都颇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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