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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遇到那个孩子的事,必须要从头说起,也就是要从我自己说起。
我已经提过,我从小就是个忧心忡忡的人,总是把任何已经属于我的玩具拆开来查看,以确定它对我并没有坏处。
被我拆开过最多次的幼年玩伴,是一只曾经会说话的小熊玩偶,我想要搞清楚它胖乎乎的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奥秘,才能让它发出人的声音。
第一次把它拆开,我在它肚子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但是并没能搞清楚它为什么能说话。等到我因为害怕大人的斥责,而想要把它们还原成一只小熊,才发现这一点实在太难。
所以,我只好把被拆散的小熊变成了一只特别的动物,虽然它不再能说话,但我对它的了解比对那只小熊更多,我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那是我和它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们)。可是大人们狠狠斥责了我,并且警告我再也不要拆开其他的玩具。
意识到自己犯错以后,我聪明地选择默不做声,但紧接着我又拆开了放在床头的小狗闹钟。这一次,我把拆散的闹钟拼成了原本的样子,虽然它再也没能按时响铃。
就这样,在把一个玩具拆开和重新拼合这件事上,我开始表现极高的才能,也很快掌握了诀窍。到我十几岁的时候,已经能把自己的大部分玩具拆了再合,合了再拆,而且让大人们不怎么看得出来。
我这项特殊的才能得到同龄朋友们的一致崇拜,他们也把自己的玩具都拿来给我研究。于是我变得更加大胆,随心所欲地把那些玩具们拆散拼合,我的朋友们也很雀跃——他们总能在我这里得到全新的玩伴。
我这项才能原本只是属于一群孩子的秘密,可是有一天,它被大人们发现了。他们表现得友好而亲切,拿来了更多的零件让我尽情拆玩,还拿来纸笔让我把脑子里那些奇怪的组合全部画下来。
没过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得到了一份工作。又过了好几年,我得到一个漂亮的院子。我再也不用上学,也不用担忧大人们的斥责了,我喜欢偷偷做的事从此可以正大光明的整天去做。并且,我能随时感觉到,别的孩子和大人们似乎都很羡慕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是个幸运儿,我有了一个名字之外的称号:玩具设计师。
可是后来,情况慢慢变糟了。
首先,由于每天摸索它们的时间太长,我不再那么喜欢身边堆满玩具的生活。整天拿着一堆零件拼来凑去,还必须把每个想法都记在纸上,更要让其他的大人们能够看懂,这件事让我越来越厌烦和愁闷。
其次,我发现了自己的厌烦和愁闷,这让我担忧起自己漂亮的院子。它们之间的联系是这样的:我如果太过烦闷,就不能拿出记下我想法的纸张和拼好的玩具交给其他人。有一个特别坏的大人曾经告诉过我,我要是交不出图纸和模型给他们,就会失去这份工作,这栋漂亮的院子也会被抢走。
这让我很担心,以至于干了蠢事!我像其他的大人一样,为了保住漂亮的房子而勉强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我硬着头皮把自己也认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交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它照样被大人们高兴地收下了。
这一次瞒天过海的成功,让我在以后变得越来越坏。很快地,我觉得自己变得跟其他大人没有任何两样了,当然,这一点同样让我忧愁和苦闷。
孩子们不再围绕在我身边,我也不再愿意跟他们一起玩耍,我担忧别的大人会认为我只是个小孩;可是跟大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又那么无聊,时刻想念着我那个漂亮的院子,只想独自待在它的怀抱里,欣赏夜晚的星空和白天的云朵,那样能减少许多烦闷。
就在那段最烦闷的日子里,我遇到了比星空和云朵更能吸引我的人。她是多么骄傲,又是多么可爱,最灿烂的星星也比不过她闪亮的眼睛。她让我忘记了院子、星空和云朵,重新去翻看那些美好的故事:王子和公主注定相遇,也注定永远都会在一起。
可是,她很快就离开了我, 并且温柔地告诉我:我跟她都是大人了,并不是什么王子和公主,也并没有注定永远都要在一起。
我不太相信她的话,也不愿意相信她的话,我哭着再看了一遍那些从小就深信不疑的故事。
看完后我才悲哀地发现,那些故事也不再可信了,我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什么,是她说的那些话,还是那些被我翻过好多好多次的故事书。
更糟的事还在后面,我开始变得什么也不相信了,我比幼年时更变本加厉地忧心忡忡起来,整天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错,也重新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院子会不会被抢走……
于是,最可怕的事到来了——我连着许多天不敢走出自己的院子,也拼不出任何像样的玩具。一大堆废弃的、乱七八糟的怪物被我丢弃在院子里,我无法忍受它们留在我的眼前。
我开始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也不愿意去看医生。从小我就对医生们印象深刻,他们总会把疾病说得很可怕,然后用比疾病更可怕的针和药来狠狠折腾我。
失眠后的第四天,我趴在工作台上困顿的打盹,隐约间听到院子外面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我有点怀疑自己幻听,但又怀疑有可耻的小偷侵犯我的领地,甚至害怕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工作,所以有人来抢走我的院子?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在墙角找出一根粗扫帚,双手握紧着悄悄地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的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却并没有感到丝毫恐慌。
等到回过神来,我立刻愤怒地冲了过去,对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院里的孩子发出低吼。
他低着头蹲在地上,院里模糊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一头金发。他的身材很瘦小,很可能是附近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不过,他的衣服倒是非常干净。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斥责,仍然摆弄手里拿着的东西,那是一个被我丢弃掉的失败的模型。
“这是一架飞机?”他用很小的、但是很清晰的声音问我,抬起头地姿态自然而优雅,像一个国王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我愣了一下,被他镇定的表情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开口回答,“不,它其实算不上……”
“这是一架飞机。”他没有等我说完,就用坚定的语气点了点头,同时站起身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失败的飞机模型。
他向我走过来,小小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然而又带着一丝伤感,那神情仿佛跟我很熟悉。
“那只羊感到孤单了,你给我再画一只吧。”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我大为吃惊和混乱,但马上就因为自己的吃惊和混乱而倍觉恼怒。
我当然记得那本书,也记得那只关在盒子里的羊,可是,眼前奇怪又瘦小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那个小王子?
尽管我也察觉到,他的话里还另藏玄机,但我来不及深思。他没有得到我的回答,也就不再追问,而是挪动着小小的身体,快步走进我敞开的屋子。
我不禁再一次瞠目结舌,紧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BT1〗2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有点手足无措。
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我的家,照理说我应该愤怒地赶走他,最起码也要口出恶言,以凶恶的言辞作为武器,赶快抢回属于自己的领地。
可是,这个不速之客怀里还抱着我亲手做的飞机,似乎对它爱不释手,那是我自己都看不上的失败作品。我觉得他可能在讨好我,以此来表达对我的友善,好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也就不好意思对他太凶了。
虽然我洞察了他的小小计谋,但我还是跟所有的大人一样,对这种虚伪的小伎俩毫无办法,反倒因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而对他也伪装起友善来。
我带着不自然的笑容挪到他身边,就像一个客人对主人委婉地提出要求那样,用自认为温和又亲切的语气问他,“你从哪儿来?”
正在摆弄那架飞机的孩子皱眉看了我一眼,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地说:“哦,这真是个傻问题。”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睬我了,继续低下头去摆弄那个失败的飞机模型。
我不禁感到了被忽视的愤怒,很想气冲冲地冲他大叫大嚷,但又担心他会因为我的指责而嚎啕大哭。孩子们总是爱哭的,那样会让大人们心软或者厌烦,以致于轻易原谅他们犯下的过错。那几乎也是每个大人还是孩子时,使用过的最便利的武器之一。
我考虑了几分钟,决定向他主动示好。一般来说,人和人之间必须变得熟悉一些,才能得到对方的重视,无论在孩子或者大人之间都不例外。
我继续温和地微笑着,拿起纸和笔坐在他身边,“你是想要我给你再画一只羊吗?”
他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抬起头来充满期待地看向我,“嗯!它太孤单了,都没有同伴陪伴它,就跟我的那朵花儿一样……”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感伤,头也垂了下去,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看着一个瘦弱的小家伙像个大人那样忧郁,我竟然一时忘记了他对我领地的野蛮侵入,反而真心实意地安慰起他来。
“我马上就给你再画一只羊!如果你还需要一朵花儿,我也可以……”
他再次抬起头来,用惊讶的眼神望着我,语气十分迷惑和沮丧,“我的那朵花儿不可能在你这里!你为什么要欺骗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的指责让我大吃一惊,而且毫无道理,但我还是耐心地问他:“你是不是认错了人,小家伙?我真的不认识你,所以才问你从哪来,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家。”
孩子的表情更加惊讶了,赤裸裸地表现出愤怒和受到伤害的模样,站起身来放下那个被他摆弄了好一会的飞机模型,“你也变了!就跟他一样……你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对吗?”
面对这种摸不着头脑的质问,我委屈又混乱地摇了摇头,我跟这个陌生的孩子本来就不是朋友,以后也似乎不太可能变成朋友。
以他的谈吐和行为来看,他应该只是个神经兮兮的流浪儿,我却拥有整整一栋美丽的院子……
这就像一个拥有许多玩具的孩子很难跟没有玩具的孩子成为朋友,而只会把自己的玩具跟同样拥有玩具的孩子们相互分享。“朋友”向来是需要等值交换的一种关系,从我们幼年时直到长大后都一样。
我原先的意愿只是想跟他变得熟悉一些,好把他“友善”地“请”出我个人的领地,结果却变成了我被这个奇异的访客横加指责,这让我越发的手足无措起来,尤其当我看到他眼睛里冒出了泪花时。
前面我就说过,大人们对孩子们的哭泣是毫无办法的,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心软了,昏着头脑说出了一定会让自己后悔的话,“不,我还是你的朋友,你看,我不是愿意给你再画一只羊吗?”
他眨了眨蓝色的眼睛,几乎立刻就破涕为笑了,“好吧。”
我现在就已经有点后悔了,但他那张小脸蛋上泪意未干的笑容确实惹人怜爱。我只好二话不说地提起笔,草草勾画出一只羊的形状。
他细小的眉毛又皱了起来,抢在我开口之前就指着纸上的那只羊,“这只不对……”
他的反应让我觉得很熟悉,但又十分的不快,如果这个孩子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骗子,那就是一个患有妄想症的病小孩。在我已经对这个侵入我领地的外来者进行过真心实意的安慰之后,这两种揣测都只会令人难过和沮丧。
我看了看他执拗的眼神,撕掉刚刚画好的那只羊,想了想才在纸上再画出一个很大的盒子。
我把这个画在纸上的大盒子递给他,试探着问他:“那么这个呢?”
他看着那个盒子出了一会儿神,还是点点头收下了它,“嗯,它们应该住在一起,所以需要一个很大的房子。这样它们虽然有点挤,但它们两个都不会觉得孤单了,谢谢你!”
我的情绪变得低落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语气非常认真,现在我倒宁愿他是个跟我乱开玩笑的小骗子,也要比他是个病人好多了。
我怀着同情和怜悯温柔地询问他,“你还需要什么吗?你饿吗?还是渴了?或者你先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郑重其事地叠好那张画着大盒子的纸放进怀里,然后站起来仰头看着我,有点害羞的小声对我说:“你可以把那架飞机送给我吗?”
我不禁愣了一下,再次感到受宠若惊,赶紧拿过那个失败的飞机模型,双手递交给他。
那个模型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实验品,大人们说它看起来像一只硕大的甲虫,根本不承认它是一架飞机,他竟然能够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它的身份,这使我异常惊奇。
看到他满足的笑容,我越发的不好意思,觉得还必须说点什么,所以红着脸扭扭捏捏的解释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还可以送你更好的……不过最近我的状态不大好……”
他似乎没有仔细听我讲话,只笑眯眯地低下头摸索起那架飞机,于是我干脆住了嘴,痛快地说出了真心话。
“谢谢你喜欢它!其实我也很喜欢,只是别的大人不喜欢,说它并不像一架飞机。他们可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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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个孩子建立了初步的友善关系以后,我立刻开始做蠢事,当晚就带他走进了我的收藏室——那里放着我所有最骄傲、最喜欢的、亲手拼合出来的玩具模型。
他并不显得激动和羡慕,而是姿态优雅又略带距离地观赏着它们,像一个王子正在巡视邻国国王的藏宝室。
不过,随着我试探性的提问,他的话也渐渐变多了,不时吐露出一些让我感到难过的讯息。
当他凝望着我最为得意的作品——被大人们编号为0518的宇宙飞船模型时,蓝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忧伤和温柔的神色。
“它真小,即使在我的星球上也不会很挤……乘坐它去看其他星球上的日落,也很方便……”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有病的孩子真的很熟悉那本书,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想要相信他的冲动。
可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总不能太过任性,所以我还是谨慎又苛刻地寻找他话里的漏洞,以此证明他只是个普通的病人,而不是什么书里面走出来的王子或者精灵。
在大人们看来,戳穿谎言的方法非常简单,他们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有时连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不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并没有亲眼见到、但其他人都会按照它行事的某种道理。
比如一个孩子说他见到了活的恐龙,那么大人们就会要求他拿出那只恐龙的牙齿,或是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来证明他说的是真话,同时还要观察他的表情是不是诚恳,说话的时候有没有眨动眼睛。
而更常见的结果是,就算他真能拿出恐龙的牙齿,大人们也还是不会相信那只活恐龙的存在。他们会继续质问和怀疑那颗牙齿的真假,用许多莫名其妙的仪器去为它进行复杂的鉴定,甚至要求那个孩子也去接受仪器的鉴定。
这样慢慢地,孩子们就再也不会告诉大人,他们到底见到了哪些神奇的东西,而是从此以后把它们变为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现在的我就像那些无法相信孩子们的大人一样,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戳穿这个孩子是在说谎”的想法。但很明显,对于那本曾经看过很多遍、后来却再也没翻开过的书,我远远没有这个孩子对它那么熟悉,也就很难让他说出更多的话。
我只能胡乱地诱使他继续吐露更多信息,“哦,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看日落,每天可以看很多次吧?啊……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才离开你的星球呢?”
他脸上忧伤的神情又加重了,同时偏着小小的头,眼睛看向上空的某个方向,“嗯,我离开前看了最后一次日落,我想它肯定也在什么地方看着日落。我必须找到它,这里是它的星球……所以我到这里来。”
他的回答是如此杂乱无章,我只好赶紧打断他追问道:“它是谁?我可以帮你寻找它,如果它确实在这里的话。”
“我已经找过很多地方了,它肯定在生我的气,才不愿意见到我……”他答非所问地自言自语起来,皱起眉毛的样子有点焦急和沮丧,小小的脸蛋也有些发红。
他的表现让我也有点沮丧,看来想要从他嘴里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和地址,就必须再去看看那本书了。
即使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相信他告诉我的所有话,但我对他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好感,出于这个原因,我像所有感情用事的大人那样再次干了蠢事。
“啊……已经很晚了,你想要休息吗?你可以睡在我的房间。”
听到我昏了头的话,他竟然没有表露出惊喜,而是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对我微微欠了个身,仿佛我的挽留和邀请都是理所当然的。
“好的,谢谢。”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来不及后悔,只得硬着头皮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里。
接触到柔软的床被,他终于显得疲累,倒在我的床上就睡着了,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再讲一句。
我则是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心软。好吧,他应该是个跟家人走丢了的有病的小孩,我做为一个好心的大人,暂时收留他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说服过自己之后,我感到心安理得,从卧室里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悄悄窜进自己的书房。
书架上已经积了很多灰尘,证明我冷落它太久。从前喜欢过的故事书大多都被我遗忘了大半,它们是孩子成为大人的过程里最常见的牺牲品。
我在书架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本《小王子》,它早已不是太新,因为我从前翻看过许多次。而当我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再次翻看那些似曾相识的字句时,一种迷茫又感伤的心情抓住了我。
当然,我并没有忘记翻看它的初衷,无声地唏嘘过一阵后,我还是仔细查证起那个孩子今晚说过的那些话,而且第一次出于某种明确的目的开始认真重读这本书。
我一边重新推敲书里的情节和对话,一边走到了家里的主控制室,我这座美丽的院子早已在其他大人的帮助下安装了完美的监控系统,通过录像回放一定能看出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大人们总是选择相信这些冷冰冰的仪器,我也不会例外,它们坚硬的外壳和准确的记录让我们觉得安全。
可是这一次我对它非常失望,我查看了它今晚所有的记录,那个孩子似乎是突然出现在镜头下的,这也太不合理了。
我前面就说过,大人们眼里的任何事都必须合乎某种道理,那比亲眼见到的东西更加重要。
如果要让我相信,那个孩子真的从另一个星球而来,那么我必须看到他的宇宙飞船,并且要把那座宇宙飞船和那个孩子送到一个有很多仪器的地方,再进行一系列的检测和鉴定……
我想他一定不会同意这个要求的,所以我不能相信他。我只能用那种所有大人都在遵循的道理,来向自己确定他的身份。
他是个被亲人抛弃的有病的孩子,或者正是因为有病才跟亲人走失了。
这样讲的话,应该可以让绝大多数的大人们相信和理解。尽管这个说法也失去了所有的趣味和神秘,会让所有的孩子们都发笑,甚至会使亲爱的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先生不想再把这封信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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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整夜翻来覆去地做梦,梦里出现了很多稀奇古怪、纷乱繁杂的场面。
身形高大但并不凶恶的恐龙、长着触须但并不像任何一种已知动物的外星机器人、某种从来没见过的会说话的花朵、还有那个自称来到地球前刚看过最后一次日落的小东西……
在彻底苏醒之前,梦境里的他突然消失了,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毫无预警、难以捉摸。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从客厅的沙发上跳下来,急冲冲跑到卧室门口,粗鲁地推开门向内查看。
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起了床,背对着我坐在卧室的窗台上,仰着头看向未知的远方。
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急躁的我,我却为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而脸红,于是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决定去做点什么实际又有益的事情。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衡量某种行为对错的标准如下:一种是该做的、对自己和其他人有明确益处的,那就是对的行为;另一种当然就是不该做的、于事无补的、白白浪费时间和精神的,那种行为就是错误和需要改正的。
可无论对于孩子还是大人而言,几乎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做错事,也会因此遭受其他人的苛责和惩罚。他必须保证再不重犯,才能获得赞许与嘉奖,久而久之就会成为所有人都不得不遵循的规则。
这种规则毫无疑问有好的一面,它能够约束所有的孩子跟大人。比如孩子们往往要对父母和老师保证,不在回家的路上乱跑,听课的时候也不会再拉着其他的同学讲话。大人们也必须对孩子保证,自己不会再在家长会上迟到,也不会再忘记晚上回家时给他买来好吃的小蛋糕……
但是有的时候,这种规则也会有坏的一面,比如孩子们被要求做出自己并不情愿的保证时——努力写更多作业、放弃周末的玩乐、最新一次的考试必须要达到某个分数等等。
这会让他们对大人十分不满,从而无师自通地学会说谎,就像大人们也会对经常要求自己超时加班的上司说谎一样。
在所有不好的事里面,谎言毫无疑问是最可怕的,因为它一旦开了个头,就会永无止境。
不管是孩子跟孩子之间,还是大人跟大人之间,或者是孩子跟大人之间……一旦彼此的对话出现了第一条谎言,它就会不断生长出更多枝蔓,以致于他们最后再也不想对彼此说话了。
当然,大多数人并没有发现它的坏处,他们只肯相信它好的那一面,比如现在的我。
我从家里小跑出去,脑子里早已经规划好了应该去做的对的事情,遇见第一个邻居就马上向对方打听,“嗨,你好!请问你昨天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个子小小的,有一头金发……”
就这样,我一路问了十几个人,一心想要弄清楚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他不能是个真正的外星来客,否则我的整个生活都会乱套,我做为大人一直相信和应该相信的那些道理,会一下子全部变得可疑。
可是当我问完了所有附近认识的大人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为我提供那个孩子的讯息,迫于无奈的我只好把附近的孩子们也通通问上一遍。
之所以说迫于无奈,因为平常的我是不太信任孩子们的,就跟他们也不大相信我们一样。
他们都是些特别敏感的鬼灵精,能够从我们的语气和态度上察觉我们自以为隐秘的事情。当你企图用虚假的好意得到他们真正的友善时,他们往往也只会对你敷衍了事。
就像现在的我,带着笑容半蹲下去询问正在街边玩耍的小男孩,“你昨天也在这里玩吗?有没有看到一个金发的男孩?他很瘦,比你还矮上一点……”
男孩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继续低下头玩弄他的小滑板,“没看到!”
这种明显的敷衍让我有点生气,他果然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坏孩子。不过,为了让他说出真话,我还是极力压下心里的恼怒,拿出大人的沟通技巧,尽量温和地微笑着安抚他,“你经常在这里玩,我每天都看到你,我们可以做朋友哦!”
男孩皱眉瞪了我一眼,对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我才不要跟你做朋友呢!我有好多朋友了!”
他说着话抱起了自己的滑板,跑向街对面另外几个差不多同龄的男孩,毫不犹豫地把我抛弃在街的这一边。
尽管我也并不是真的想要跟他做朋友,但他的反应还是让我难堪。
大人们都是这样的,拒绝别人时往往理所当然,被拒绝时就难以接受了。
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只能走向街对面,硬着头皮继续对这群孩子主动示好。
要知道孩子们都是很心软的,只要你有着足够的耐心,他总会对你表示好感的。
我不厌其烦地对他们微笑,又回答了他们的一些问题,当他们终于认可了我的友善之后,才开始认真回答我的提问。
那个原先对我很不友好的男孩,站稳身体踮着脚看向我,我也赶紧弓下身体与他双目相对,据说这样会显得特别诚恳。
“我们刚才讨论过了,大家都没有看到他哦……你能多说一点儿他的事吗?他喜欢哪些玩具?他也玩滑板吗?喜欢养小狗吗?”
孩子们果然很难打交道,我想要得到的答案又一次落了空,反而被这些没完没了的问题缠上,这难免让人心生厌烦。
可是他们似乎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这一点又让我不便立刻表示出不快,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回答他们。
“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玩滑板,喜不喜欢小狗,我只知道他大概有这么高,是昨晚十点钟出现在我院子里……”
“哦……”他的声音变小了,拖长着尾音表示不感兴趣,眼睛也不再看向我,很显然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孩子们总是这样,对清晰的数字和描述缺乏兴致,大人们却习惯了依靠它来行事。就像现在的我,终于明白孩子们不会告诉我什么实际有用的话,于是做出正确举动,拿出电话向自己真正的同伴们求助。
“您好,警察局吗?我要提供一个走失的孩子的信息。他的个子很小,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嗯,昨晚十点钟。哦,我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请你们尽快调查清楚……”
放下电话的同时,我总算放下了莫大的心事,感到一阵卸下重担的轻松,但也有一点挥之不去又莫名其妙的内疚。
我站在自己的院子外面,想着那张小小的脸蛋,还有他友善和忧愁的眼神,并没有马上走进去,而是迷茫地发起呆来。
〖BT1〗5
在我已经跟警察局打过电话、并在自己家门口徘徊半个小时之后,总算把那点莫名的内疚感压了下去,找回笑容面对那个闯入我空间的小客人。
他似乎一直没有移动过位置,还坐在我卧室的窗台上,听到我走进去的脚步声才回过头来。
“你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是去修理你的飞机了吗?为什么你的飞机总是会坏掉呢?”
他歪着脑袋对我提出一连串疑问,小小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可我不能装作没有听到而拒绝回答,只能怀着怜悯温柔地敷衍他。
“我并没有去修理飞机……我根本没有一架飞机。啊……你昨天看到的并不能算得上一架真正的飞机,真正的……”
说着这段杂乱无章的话,我才发现自己未免过于认真了,于是赶紧咳了一声,换上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我有没有一架飞机,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要关心的是自己到底应该回到哪儿去。你应该努力想起来,你的父母叫什么名字?你住在哪条街?这样我才能真正的帮助你。”
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忧伤中夹杂着愤怒,声音也比先前大了许多,“为什么你们都变了?他说不能永远等待我,他已经有了新的朋友,你更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真让人伤心,你是想叫我现在就离开吗?”
我并不想伤害这个可怜有病的孩子,所以必须要为自己进行辩解,我可不想在孩子们的心中变成一个坏大人。于是我挺直腰走近了他,扳过他小小的肩膀正对着我的脸,用无比郑重的口气试图说服他。
“你真的认错人了,小家伙。我昨晚就已经对你说过我只是个玩具设计师,并不是一个拥有飞机的人,更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人……哦,你也不可能是你自认为的那个人,那太荒谬了。不过,我并不是想要赶走你,我只是在为你担心,想要让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安全的地方……”
他眨动着蓝眼睛和细细的睫毛,好像在努力理解我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睁大眼睛急切地问我,“你愿意为我再画一只羊,但又不记得我,这可真是奇怪……你也忘了猴面包树吗?还有你的五亿个铃铛、我的五亿口水井……”
说到这里,他蓝色的眼睛变得湿润了,头也垂了下去,这楚楚可怜的模样使我再次做了蠢事。
“啊,我当然记得!那只羊吃掉了你的花吗?我忘记给它的嘴套配上皮带了!”
冲动地说到这里,我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可是已经来不及反悔了。他小小的身躯震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比起先前更加忧伤,却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偏着脑袋继续问我,“那么……你还是我的朋友吗?”
他紧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含糊地点了一下头,小声地回答道:“嗯……所以我才会关心你,想要把你送回家。”
他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但同时轻轻地摇头,“我不想回家。如果没有找到她……”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类似的话他已经提过好几次了。也许追问下去有助于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和身份,我赶紧加大声音对他说:“你想找到她,我会尽量帮助你的。”
那个浅浅的笑容消失了,我发现他在哭。他也发现了我正在看他,可并没有变得慌乱。
他有点羞涩地抹干了眼泪,带着一丝感激的语气拒绝了我,“非常感谢……可是你并不能帮助我。那是我的错……谁也不应该帮助我。是我的过错让她消失了,并不是那只小羊吃掉了她……我当初就不该离开她……”
我总算听明白了,他话里的那个“她”究竟是谁,这不禁让我大感沮丧,精神也为之颓靡下来,对他的怜悯再次加深。
他需要的是找到家人、送进医院接受治疗,而不是找到那个“她”,我这样深信不疑,心底的内疚也大大减轻了。
在警察尚未上门之前,我应该好好地安抚他一番,以免他因为病情过重而拒绝大人们的帮助。
我主动提出给他做些好吃的,再带他去公园玩一趟,但他对这些似乎都兴趣缺缺,而是对我卧室里的一个天使雕塑非常注意。
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后,他拿起了那个雕塑仔细查看,并开始发出好奇的提问。
“你们叫他什么?”
“天使。你看,他有翅膀……”
“为什么天使就应该有翅膀?有翅膀的就是天使?”
我对他的问题有点头痛,只好沉吟着敷衍道:“呃……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一般而言……”
“你见过真正的天使吗?还有其他人见过吗?做出这个东西的人……他见过吗?”
太多的问题让我疲于应付,难免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没有见过。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见过天使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有。实际上……很多人根本不相信有天使,他们只是弄出这个东西……”
我指了那个雕塑一下,想说明它只是大人们用来欣赏和求得希望以及某些心灵安慰的物品。
“它只需要做得很美,就可以让人们通过想象而得到满足,并不需要真的存在……就像你们这些孩子眼里的恐龙一样,其实它早就不存在了,但你们还是照样喜欢它……说不定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使,也没有恐龙,更没有外星人和星际大战,一切都是想象罢了。”
我大放厥词的本意,是想说服他明白自己只是在妄想,但这显然让他不高兴了,怒气冲冲地跳下窗台与我争辩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变得太多了!哦,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每次看着星星的时候,都不会想到些什么吗?你甚至不会去看日落?”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上露出脆弱的表情,他又哭了。
他不再出声跟我争辩,而是回到了窗台上,再次背对着我望向远处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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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初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因为天使是否存在的问题而与人争辩,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
但现实情况正是这样,在我对他说过那番不太好听、但绝对真实的话以后,他已经足足一个钟头不肯理睬我了。
我用热腾腾的早餐和牛奶诱惑过他,他根本不为所动,仿佛要一直在我卧室的窗台上坐到天黑。
我终于无计可施,只好不太有诚意地对他开口道歉,并且安慰自己这是对一个孩子的友善策略。
我在前面就说过,孩子们在某些方面总是异常的敏感,他也并不例外。我的道歉简直毫无用处,反而得到了他的怒目而视。
不过,经过我的再三纠缠,他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了,虽然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就像在自言自语。
“见过天使的人不止我一个,只是每个人见到的天使都不一样。有的人真奇怪,只要自己没有看见过的就不存在,那你的眼睛永远也不可能看见他……”
我的头更加痛了,简直时刻无法忽略他有病的事实。从他说过的这些话当中,我起码可以推算出几点:他认为自己是那个传说中的小王子;他认为我是他那个拥有飞机的老朋友;他说自己再次离开那个什么都很小的星球,是因为他要寻找那朵玫瑰花;他还认为他见过真正的天使……
综上所速,他的病情真的非常严重,难怪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弱小,又是那么的忧郁。说起来这幅模样真的与书里面那个人十分相似,但他绝对不可能是“他”,也不能是。
这种斩钉截铁的认知对于所有的大人都适用,就像恐龙永远不可能跑到我们的面前,就像外星人永远不可能来敲我们的大门,就像星星们永远不可能真的变成铃铛;就像那头小羊永远不会从盒子里跑出来。
就像……永远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的永远。
在我们从孩子时代成长为一个大人之后,我们就再也不会、相信那些有趣又刺激的事情了。
它们虽然美好但不实用,所以只适合我们的孩子时代,如果哪个大人还整天把恐龙跟外星人挂在嘴边,那他一定会被笑话,而且连他自己也会过不下去日子了。
我就曾经犯过这种错,比如那个失败的飞机模型。我试图把玩具飞机做成一个大甲虫的样子,因为我孩子时代就发现过,甲虫是一位完美的飞行员。
出于某种略带伤感的怀念,我坚持做了一架甲虫飞机,结果被其他的大人笑话了很久,那架甲虫飞机也毫不留情地被他们扔掉了。
本来我悄悄地把它带了回来,收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让别人看见,可是有一天,我再次被其他的大人嘲笑了,回来后就恼怒地把它扔到了院子里。
我认为只要能像其他的大人一样,狠下心把它扔掉,我也会是一个合格的大人了。但我自己并没有发现,而且绝不会承认,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孩子气。
你看,我自己这么容易犯错,而我又对那个聪明的小家伙充满好感,所以我绝不能纵容他将来变得跟我一样,常常被其他大人笑话。
尽管他现在还只是孩子,但总有一天会变成大人,我只是想要尽早地帮助他,好让他早些明白大人们的道理。何况他是真的有病,比起我小时候病得更加严重。哦,我一直忘了说,我小时候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的火星人。
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甚至不惜把自己最丢人的秘密都说出来了。第一眼看到那个迷路的小家伙,我就开始不断地做傻事。
我想,即使我一心想帮助他,即使他的病会被治好,他也不可能从心底感激我,还可能会狠狠地怨恨我。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换了孩子时代的我也会那样,不会再跟一个孩子认真地急计较得失,可能是做大人唯一的优点吧。
接下来我对他的态度更加温和,不停诱使他说上更多的话,只要他说的话足够多,总会吐露出一些关于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
孩子们虽然敏感,但他们也很容易被哄骗,在我不厌其烦地缠着他讲话之后,他也就勉为其难地跟我继续交谈了。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在哭。他没有翅膀,而且还很伤心。他说相信他们存在的人越来越少,所以他有很多同伴都已经消失了,他们一直在变少,也不再能被多数人看见……”
说到这里,他迷惘而忧伤地望向了我,“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明明是存在的,人们不是总在赞颂和追随他们吗?但是为什么心里并不真的相信呢?”
我犹豫了一下,很想说点什么来戳穿那些美丽的谎言,但考虑到警察可能快要来了,就心软地附和了他几句。
“可能是因为……人们只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肯相信自己心里的希望吧……希望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东西,只能偶尔安慰人。”
“哦,是这样吗?”他偏着头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越过我走向外面的客厅,“这些人可真奇怪!假装追随自己并不相信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只好紧跟在他身后,以免他会跟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那样的话,当警察敲开我的门,我就会因为对他们说谎而惹上大麻烦了。
“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原因和道理……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看到别人怎么做,就会跟着去做,并不用心探究自己做这件事的原因……他们太忙碌了,没有时间来探究这些。”
“他们都在忙碌什么呢?”他小小的脑袋里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问题,让我感到无奈又疲累,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
“呃,大体来说,需要忙碌的事有很多……孩子们忙着上学和做作业,以求长大后能挣到许多的钱;大人们忙着工作挣钱,以求老了也能有足够的钱可以用;到老了的时候,又要忙着把自己年轻时来不及花完的钱用掉……”
他睁大眼睛想了一会儿,摇动着满头金发表示出他的疑惑,“那可真是太奇怪了!”
在他激动的表现之下,我也觉得那么做着的自己太奇怪了,但是我刚才就说过,很多人都是那样——只要看到别人怎么做,就会跟着去做同样的事情,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探究自己那么做的原因和道理。
我,还有我所见过的大人们,都是那“很多人”其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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