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色的怒涛,翻腾不息,猛烈地冲击着船舷。
——《歌》读者只要对地图瞥上一眼,就可以看清大不列颠岛的东海岸与它对面的欧洲大陆海岸的位置关系。以这两边的海岸为界的这个小小的海域,千百年来世人皆知是海上建功立业的场所,又是北欧诸国的商船队和舰队来往的重要通道。英国人长期以来声称对这片海域有管辖权。本来,任何雄踞交通要道的国家都会这样做,只要不太过分,列国也会予以承认。然而英国对这一海域的管制超出了常理所能容许的限度,因此常常引起武装冲突,这样,所牺牲的生命和耗费的资财,与维护这一抽象无益的权利所得到的好处,是完全不相称的。
今天我们想带读者到这块所属权有争议的地方去走一趟,至于事件发生的时间,我们选在一个美国人会特别感兴趣的时期,因为那不仅是他们国家诞生的日子,而且还是一个开始用理智和常识,而不是依据旧俗和封建法规来处理国际事务的时代。
革命时期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把法兰西王国、西班牙王国和荷兰共和国也卷进我们的纠纷里来了。这以后不久,一群劳工在英格兰东北海岸常年受海风吹袭的旷野里聚集起来,那是十二月里一个阴霾满天的日子,这些人为了干活轻快些,就信口发表一些他们对当时政治形势的浅薄看法。他们早已知道英国正在和大西洋彼岸的一些属地作战,本来是道听途说,影影绰绰,不甚了然,加之地隔遥远,他们并不感兴趣,但是英国过去就常与之抗衡的那些近处国家,这时也卷入了这场冲突,与它兵戎相见,战争的喧嚣甚至已经惊扰了这些与世隔绝的乡野粗汉的宁静生活。当时主要是两个人在那里交谈:一个是卖牲口的苏格兰人,他在等地里的农夫收工,另一个是爱尔兰的劳工,他渡过海峡,长途跋涉,到这个偏远地方来找活干。
“要不是那些法国佬跟西班牙人也跟着凑热闹来自找苦吃,殖民地那帮爱无事生非的家伙根本不是老英格兰的对手,且不提还有咱们爱尔兰呢,”后者用一口不纯正的英语说着,“一个人如果害怕糊里糊涂地被拉去当兵,得时刻节制自己的酒量,就像牧师做弥撒那样,我敢说我可没有什么好感谢他们的!”“呸,去你的吧!在爱尔兰你就是用盛满威士忌的酒桶当鼓来敲,也招募不到几个兵的,”卖牲口的用浓重的苏格兰土音向旁边的听众眨眨眼说,“可在我们北方呀,一个个家族的人会自动集合起来,伴着风笛吹奏的乐曲从容不迫地出征,就像安息日。。早晨上教堂去做祷告似的。我见过一个苏格兰高地联队的名单,那张小纸片只有一个小姐的巴掌那么大,联队虽有六百人之多,但全都是卡梅伦和麦克唐纳两个家族的。嗨,你们瞧!那个小家伙怎么那样喜欢沾着陆地呀,这对一个在海上过日子的东西来说,未免太过分了吧。倘若海底也有丁点儿像海浪这样高低起伏,那就大有触礁沉没的危险啦!”眼睛尖的牲口贩子突然把话题这么一转,大家的眼珠子就都跟着去望他鞭子所指的那件东西,使大伙感到万分惊讶的是,一条小船正慢慢地绕到小岬那边去——这个小海湾一边是那个小岬,另一边就是庄稼汉在干活的这片田野。这个不寻常的来客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出现,本来就使人感到诧异,再加上它的外表有些地方很不平常,就更令人愕然了。因为那一带的海岸附近礁石林立,沙洲浅滩星罗棋布,平时没有大船到这里来,只偶尔有人驾一叶轻舟在沙洲礁石问穿行,问或还有不顾死活的走私船,才冒险驶到离岸这样近的地方来。这一回,那些不顾一切拼死到这危险海域来的水手,乘坐的是一艘低矮的黑色的纵帆船,船身看来跟船上倾斜的桅杆完全不成比例,桅杆上支撑着一套较轻的帆桁,越往上越细,看上去它们的上部跟那面懒洋洋低垂着的细长三角旗一般大小。那时海上风小,这面旗无法迎风招展开来。
在那个高纬度的北方地区,白天较短,这时已经接近傍晚的时候。落日把它那即将逝去的余晖斜斜地投射在水面上,黑沉沉的波涛上这里那里现出了一道道惨白的光带,日耳曼海上的暴风雨已暂时停息下来了。拍岸的惊涛虽然仍在翻腾不息,使暮色显得更苍茫,景物显得更幽暗,但直接从陆地上刮来的微风却早能吹起阵阵的涟漪,弄皱欲眠的波浪。虽然目前形势平静,但若从海面上的情况来看,仍隐伏着危机:大海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一样,正发出空洞而深沉的低响。这使正在观看突然闯进他们平静的小海湾里来的怪船的那些庄稼汉心中深感惊恐。船只升起它那张沉重的主帆和一张伸出船头很远的三角轻帆,来承受风力,其余的风帆都没有张开,轻盈灵活地在海面上滑行。看到这情景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将疑惑的目光从海上收回来,惊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一句话。最后那位卖牲口的语气庄严地低声说道:“驾驶这条船的人,胆子真大呀!要是那船也像在伦敦和雷斯湾之间定期来回的双桅帆船,船底是木头做的,那危险可就大啦,谨慎的人是不会去冒这个险的。哎呀!它跑到那块一退潮就露出来的大石头旁边去了。要不是神仙在掌舵,这条路它肯定是走不长的,很快就会沉到海底去啦。”然而,小纵帆船却仍旧稳稳地按照自己的航向,在礁石和沙洲间穿行,可见船上的指挥者很明白他的危险处境。最后,它深入到了海湾中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这时船上的主帆好像无人操纵似的一叠一叠收拢来,船在从大洋中涌进来的长波阔浪上颠簸了几分钟,随着潮水转动几下,终于抛锚停了下来。
于是庄稼汉对这个来访者的身份和目的,更加信口开河地猜测起来。有人说是来干走私买卖的,有人说是不安好心来寻衅打仗的。还有人甚至胡思乱想,、隐晦地暗示说,那条船不是人间凡物,因为这时候即使最没经验的毛头水手,也能看出暴风雨肯定要来了,没人敢冒险把任何世俗制造的船只,开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那个苏格兰人对后一种结论深表同意,并且给他那些同胞的远见卓识大肆添油加醋,加上了不少的迷信成分。正当他带着敬畏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加以阐述时,那个对此问题似乎并无非常明确看法舶爱尔兰人,突然大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哎呀!有两条船呵!是一大一小呢!海妖也像基督徒一样,喜欢结伴同行呵!”“两条!”卖牲口的应声说,“两条!你们中间有人要倒霉了。这地方的人眼睛是看不出哪儿有危险,哪儿没有危险的。
两条船,没有人驾驶,在这样的地方航行,对看到它们的人来说,可不是好兆头。嘿!那可不是个小家伙呢!你看,老兄!它多威武呀,是一条大船呵。”说到这里他住了口,把包袱从地上提起来,先用锐利的目光再扫了一眼引起他怀疑的两条船,然后对听他说话的人点点头,做出料事如神的样子,一边慢慢朝内地走去,一边继续说:“要是船上带着乔治国王的委任状,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好啦,好啦,我要进城去,跟那些有身份的人聊聊。这两条船样子可疑,那个小家伙要是抓人抢东西,必定十分麻利,大的能把我们全都给装下,而且装完了以后,就好像没装东西进去一样。”大家一听他的这个警告,觉得很有道理,便马上行动起来,因为那时候正谣传说要强征一些人入伍。庄稼汉们收拾起劳动工具,纷纷回家去。不过还有许多好奇的人,站在远山上继续注视那两条船的动向。其中只有很少几个人,切身利益与这两个神秘的来客不相关,居然大着胆子,走近海湾边那块小小的峭壁,去望个仔细。
使人们心怀戒备,采取行动的那条船,是一艘威武的大舰。它那巨大的舰身、高耸的桅杆和与龙骨成直角的帆桁,在暮色苍茫的海上隐隐出现,好似从海洋深处冒出来的一座远山。船上没有升起多少风帆,虽然它不像那艘纵帆船,试图抄近路接近海岸,而是小心翼翼地避免那样做;但它们行动上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表明它们是为了执行同样的任务而来,人们的推测显然很有道理。那条船是属于巡洋舰一级的战舰,它随着潮水,威风凛凛地漂进了这个小海湾。除了控制自己的行进而做一些动作,其他时候都是随波逐流。直到驶到它的僚舰的停泊处的对面,才吃力地把船头转向逆风方向,调正主桅上那些巨大的帆桁,使各帆所受的风力互相抵消,让舰停住不动。从岸上吹过来的轻风,本来从不曾把它那些沉重的船帆鼓满过,这时开始停息下来;从大海那边涌进来的长波阔浪,也没有风儿来把它们吹皱了。海潮和巨浪正迅速地把巡洋舰朝海湾中的一个小岬推去,在那儿,许多露着黑黝黝脑袋的岩石,向海中远远地延伸出去。舰上的水手这时连忙把铁锚沉入水底,把帆索放松,让船帆像结彩似的悬在帆桁上。当船随着潮水转动时,桅杆的顶端升起了一面大旗。一阵风吹过来,把旗展开了一小会儿,人们看到是一面白底红十字的英国国旗。那个警觉的牲口贩,也一边走,一边停下来在远处眺望。当看到两舰各放下一条小船来时,他便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对那些既感到惊讶又觉得有趣的同伴们说:“两条船看倒是挺好看,坐上去可不是滋味呵!”从巡洋舰放下来的那条平底驳船上,已经载了许多水手,当一位军官和跟着他的一个年轻人也上了船,驳船就离开了大舰。水手们动作整齐地划着桨,直朝海湾边驶去。当他们在离开纵帆舰不远的地方划过时,一条小捕鲸艇由四个健壮的水手操桨,从纵帆舰边箭一般地飞开,与其说冲开波浪行驶,还不如说是以惊人的速度在波涛上跳跃前进。当两条小船划到一起的时候,水手们听从军官的命令把桨停住,两条船便停在水面上随波漂浮了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进行了下面这段对话:“老头子是不是疯了?”捕鲸艇上的那个青年军官高声说,这时他手下的人已停止了划桨,“他是以为‘阿瑞尔号’的船底是铁打的,不会让礁石碰穿,还是以为船上装的都是些淹不死的鳄鱼?”斜靠在驳船尾座上的那个青年长相很英俊,答话时没精打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深知你为人谨慎、精明,巴恩斯泰伯舰长,所以既不怕你的船出事,也不担心船上的水手淹死。你的船离海底还有多少距离?”“我不敢去测水深,”巴恩斯泰伯回答说,“我一看到那么多礁石,一个个像海豚钻出水面来吸气,我就没勇气去碰一碰测深绳了。”“你们不是还漂浮在水面上没沉吗?”青年军官热烈地大声说,表明他心中潜藏着无限的激情。
“在漂浮着!”他的朋友重复他的话,“嘿!小‘阿瑞尔’在空中也可以飘起来呢“!”说着在艇中站起来,摘下头上的皮帽子,把遮住他那太阳晒黑了的脸膛的浓黑头发抹到后面去,同时得意扬扬地瞅着他那条纵帆舰,为它的良好性能而自豪。
“不过也够险的了,格里菲斯先生。在这样一个黄昏,又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就靠一只锚把船停下来,不容易呀。你得到了什么命令?”“要我把驳船划到近岸的地方去;你要带着麦瑞先生,乘捕鲸艇穿过礁石上海滩。”“海滩!”巴恩斯泰伯不由得反驳道,“你把一百英尺高的悬岩峭壁叫做海滩?”“我们不要抠字眼吧,”格里菲斯微笑着说,“但是你必须设法上岸去。我们已经见到了岸上发来的信号,知道那位我们盼望已久的领航人,已做好了随时动身的准备。”巴恩斯泰伯一边严肃地摇着头,一边喃喃自语:“这样的航行可真好笑,先闯进一个布满礁石、浅滩、沙洲、人迹罕至的海湾里来,然后再去迎接我们的领航人。可是我怎样认出他来呢?”“麦瑞会把口令告诉你的,并且通知你到哪儿去找他。我本想自己也上岸去,但给我的命令不许我那样做。你若遇到困难,马上并排举起三叶桨,我就会把船划过来,助你一臂之力的。举起三叶桨,再放一枪,就可以得到我手下人步枪火力的支援,驳船上若发出同样的信号,就可以引来军舰上的炮火支援。”“谢谢你,谢谢你,”巴恩斯泰伯满不在乎地说,“我相信我能够对付得了在这一带海岸上我们可能遇到的任何敌人。老头子肯定是发了疯,我——”“你会服从他的命令的,他要是在这里的话。现在就请你服从我的命令吧,”格里菲斯说话时口气严厉,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表情却是友善的,“把船划到岸边去,注意找寻一个个子矮小,穿淡褐色水兵呢子服的人,麦瑞会把口令告诉你的。
这个人如果答对了,就马上把他带到驳船上来。”两位年轻人亲热地相互点了点头,巴恩斯泰伯等那个叫麦瑞的小伙子从驳船上跨进了捕鲸艇,便一屁股往自己位子上一坐,打了个手势,水手们立刻又使劲地划起桨来。小艇从驳船边飞也似的驶开,勇敢地向礁石丛中冲去,沿着海岸走了一段,想找个有利的地点上岸,突然问,它掉转船头,掠过碎浪,朝一个可以安全登陆的地方猛冲上去。
在这同时,驳船隔开一段距离在后面尾随着,它前进的时候更加小心谨慎了。上头的人们看到捕鲸艇靠上了一块岩石,马上就像先前说好的那样,把一只小锚扔进水里,开始从容不迫地准备手中的枪支,以便立刻就可以用上。一切好像都是在按照严格的事先已讲清楚了的命令执行,因为那位已经介绍给读者了的名叫格里菲斯的年轻人很少讲话,他同那些知道别人肯定会服从自己的人一样,只简短地说了几个字。驳船停住后,他全身朝有垫子的座位上一倒,无精打采地把帽檐拉下来遮住自己的眼睛,显然在全神贯注地想一些和目前情况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想了很久,有时偶尔也站起来,先把目光转到岸上搜寻他的伙伴,然后再把那双富于表情的眼睛转向大海。最近以来,他那本来聪颖生动的脸上,常常带着茫然若失的神情,此时这种痴呆的样子却被一种少年老成的水手所特有的焦虑和明智的表情所代替。他手下那些饱经风霜、吃苦耐劳的水手,都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他们双手插在怀里,默默无语地坐候。从大洋中涌进海湾里来的长波巨浪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每回小船被一个浪头高高托起,水手们都睁大双眼,紧张地望着那阴沉沉的天空中逐渐聚拢来的朵朵乌云,互相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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