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有根的女人
霸王酒店17号房门前。爱玛?香侬放下朗塞尔牌手提箱,从兜里掏出房卡,插进感应器,等待“嘀”一声门开。她喜欢这个微小的信号,之后将开启她熟悉的天地:酒店客房。
但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声响。指示灯依然闪着红光。爱玛掀起套装的下摆,擦了擦磁卡背面,重新塞回去。还是毫无反应。一个服务生出现在走廊尽头,当即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愠色。
“夫人,您的房卡不灵吗?”
“是啊。”
“服务台电脑出了点故障,可能是中心服务器运转失常。我用钥匙替您打开吧。”
爱玛推开房门,浑身倦怠,焦躁不安。服务生的热心帮忙也无济于事。每次踏进酒店,尤其是结束了疲劳的旅行之后,一点小小的不快就让她无法忍受。她像往常一样,走近远离窗户的那张床。住得多了,所有的酒店其实都差不多,她一下就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勉强平静下来。她起身拉开厚实的窗帘,眺望窗外的风景。上个星期在巴塞罗那,一个月前在古巴,今天置身此地,她都感到扫兴。
17号房面朝大海。透过窗户,爱玛凝视着翻涌的泡沫,它们像是给天空镶了一条白色的滚边。随即,她的目光停在远处,绿松石般的幕布上散落着点点白帆。夕阳很快就会沉入大海。今夏的拉芒什海峡,满眼加勒比海的颜色。
窗外的景致让爱玛感到片刻安宁,她心想:“法国人真走运。他们有棕榈风情和阿尔卑斯雪山可供选择,而国土还不及加利福尼亚大他们居然还在抱怨!”
客房宽敞明亮,到处点缀着太阳般温暖的橙黄色光晕,让她想起了普罗旺斯的民宅和梵高笔下的屋顶。她拿起电视遥控器,切换到CNN。不管到哪儿,她总喜欢听这亲切的开场白——“这里是CNN,新闻早知道”。通常,手机网络一早就将世界各地的新闻直接传送给她。因此,她看CNN不是为了获取最新消息,而是感受家乡的气息。无论在曼谷、阿布扎比、东京,还是像今晚在拉芒什海岸,总之在生意和会议带她所到的任何地方,对于她这样一个没有根的女人,CNN无疑就是脐带,是乡音,有着近乎祖国的气味。很久以来,她一直抗拒这种不太成熟的思想,但她发现不少同事,不管来自哪个国家,都有这种巴甫洛夫式的自动无意识。比如,法国人一到美国,就大街小巷地寻找“小馆子”,搜罗“地道的”咖啡。
阿罗芒什。她熟悉并且喜欢这个地方。整整十年,每届女权主义盛会都设在这儿的霸王酒店。每年,当旅游旺季快结束时,都有这么一个星期,清一色的中年女人,成群结队地涌进诺曼底小镇狭窄的街道。
今年,爱玛作为一名特约嘉宾来参加女权主义者的盛大集会。会议上周六就已开幕,将于本周五晚闭幕。爱玛只参加最后三天的活动,这样,周末她就可以陪前来相聚的女儿在当地尽情游玩:犹他滩、奥马哈滩、金滩、朱诺滩,还有军人墓,如果时间尚可,那么科康坦半岛也是不错的选择。
离晚饭时间还有三小时。爱玛寻思着怎样利用这段时间。是到海边游个泳?还是再最后准备一下明天的发言:“女性是否比男性更胜任领导工作?”最后她坐上床,解开发辫,静静享受这短暂的空闲。差旅中,她喜欢把事务的间隔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不过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翻开密密麻麻的记事本,偶尔在两个约会、两次会议、两趟出差之间会出现小小的间隔。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在严重的交通事故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女人,会定期打电话给她。幸福,不正是这些喜悦的“日常微尘”的累积?
然而今天下午,爱玛总觉得烦躁。这感觉从清早起就缠绕着她,而且越来越强烈。是因为从伦敦到阿罗芒什的长途旅行?是因为温暖的季候风,还是因为刚才房卡出现的故障?都不是。她只是不愿承认让她不安的真正原因。去服务台时看到的那个身影扰乱了她的心绪。在大厅里,她远远瞥见那人,突然觉得身形、气度、轮廓都是如此的熟悉。
她走到迷你吧台前,开了一罐无糖可乐,脱下她的套装和深灰色衬衫,只穿了黑色内衣,四肢舒展地躺下,眼睛望着敞开的窗户,试图把入侵者的形象从脑海中赶走,好享受这难得的清闲。虽然这里并不是她的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她,但多年的旅居生活,她已把这些无主之地看得很亲切,她甚至怀疑酒店客房最终会不会就是她的“家”。
“我所爱的一切都不属于我,属于我的一切我都不爱。”她喃喃自语。
费尔蒙特,她出生的家,那是明尼苏达州一个3000人口的小镇,但她从未在那里真正生活过;她20岁时和外祖母的合影,一直挂在她的公寓里;还有一些信,如果有一天要逃到荒岛上,哪怕只有一个小行李箱,她也会带着它们……不过,这些对她来说可贵的东西真正属于她吗?父亲?他同他的第三任妻子目前在巴西生活,他从来不会在一个国家连续待上四年。父女俩都搭乘飞机时,才可能在机场大厅见上一面——也好,反正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女儿瑞贝卡呢?她在法国长大,一直生活在外祖母身边,17岁就成了巴黎歌剧院最有前途的舞蹈新星。每逢假期爱玛便叫她来弗里斯科团圆。不过这样的机会以后就少了,瑞贝卡得利用寒暑假跟一个老舞蹈家学习。
当然还有布拉德,爱玛的丈夫,一个商业银行家,五年前他们走到一起,开始共同生活。布拉德一直视她为珍宝,这点她可以肯定。但和她这样一半时间奔波在外的女人一起生活,他也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跟同事打打高尔夫,在网上炒炒股票,收集游泳圈,有时也会去约塞米蒂国家公园远足……
她最珍爱的东西真的属于她吗?
“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梦。”她想。
她咬着嘴唇。无论怎样抗拒,在酒店大厅里看到的男人还是遮住了布拉德的脸。为了驱散烦乱,她从床上蹦了起来,伸手取过手提包,从钱夹里拿出母亲的照片。母亲名叫阿娜一洛尔?梅内特雷尔,两年前去世了。爱玛一直很想念她,尤其现在身处法国。爱玛在法国生活过几年,但始终感觉不是自己真正的祖国。母亲则不同,她从小在法国长大,离婚后又回到法国,安度晚年。
她喃喃低语:“想你,妈妈。想你。”
“CNN世界经济新闻”的片头音乐响起,转移了爱玛的注意力。播音员开始播报早上互联网引发的连续事件。爱玛并没有在意,她的眼睛盯着屏幕下方滚动的信息,查看华尔街开盘时美国各大企业的股票行情。IBM:20.25美元,-1%;通用汽车:50.75美元,-2%;康拓威尔:70.25美元,+10%。终于有一只股摆脱了“9?11”的阴霾:七年来,每到这个不祥之日,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人们惶惶不安,这一天的股价也因此常常下跌。
“10%!天啊!丹今天可赚了不少!”爱玛不由惊叹。
她拿起遥控器,调高音调。播音员称康拓威尔数控公司将于2009年向市场投放一种新型大众软件。这条消息一发布,两天内,他的股票就上涨了17个百分点。屏幕上切入一幅画面,画面中康拓威尔的总裁,大名鼎鼎的丹?巴雷特面带微笑。
“他们应该弄张新点的照片。”爱玛叹了口气,蜷起腿,下巴支在膝盖上,喝了口可乐。
丹?巴雷特的脸确实变了。这个世上最富有的男人成熟了。虽然岁月不忍在他的脸上留下皱纹,但这几年,他还是看得出发福了。近几年,人们再也见不到西装革履的他,哪怕是在电视上。一条黑色长裤,一件黑色翻领长袖运动衫,光脚趿着一双凉鞋,巴雷特在办公室里就是这样一副衣着,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超然之态。这世上只有两种极端的人——富人和穷人——才会坚称真正的富有是内心。上次他们共度周末时,爱玛就说过他。
丹耸耸肩,答道:“还不是因为阿梅莉娅。”
自从他和阿梅莉娅结婚后,似乎对仪表上的细节更不在意了。对他而言,穿着打扮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规则。奇怪的悖谬。他在任何事上都要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
这会儿,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又重新侵占了她的思想。她再一次感到不安,想给布拉德打个电话。
右腕上的手表显示的始终是旧金山时间——左腕上的则可以自动转换为当地时间——上午8点整。不难想象布拉德在做什么。此时他应该在1号高速公路上,坐在轿车的后排,读着《华尔街日报》,偶尔停下来,跟司机发表几句评论。爱玛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了。布拉德上班很早,晚上回家也尽可能的早。他尤其不喜欢爱玛的“法式午餐”。总之他绝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丈夫。
爱玛把左腕抬到脸前,直接对手表发出“布拉德”的指令。微型显示器上出现丈夫的电话,并开始自动拨号。但是还没有拨通号码,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见鬼!这些原始的东西,两次有一次能用就不错了!可别指望我给这哄人的新玩意儿掏钱!”
早晨起,爱玛就一直在测试这件英国小公司的新发明:手表外形的微型手机。下午在候机室,她成功地打出了几个电话,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拨打布拉德的号码。
“线路中断。”
“又怎么啦?为什么拨不出去呢?”
只得发邮件了,倒霉。她从箱子内侧的口袋里取出最新款的索尼笔记本,放在窗户旁的书桌上。趁开机的时间,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物品分类放进衣柜、五斗柜和浴室的化妆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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