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孩有不出生的权利
假如我是一个婴孩,我有不出生的权利。世界,你可曾听到我在羊水中的呐喊?
如果我的父母还未成年,我不出生。你们自己还只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双肩怎可能负载另一个生命的重量?你们不可为了自己幼稚而冲动的短暂欢愉,而将我不负责任地坠入尚未做好准备的人间。
如果我的父母只是萍水相逢,并非期待结成一个牢固的联盟,我不出生。你们的事,请你们自己协商解决,纵使万般无奈,苦果也要自己嚼咽。任何以为我的出生会让矛盾化解关系重铸的幻想,都会让局面更加紊乱。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肉质的筹码,要挟另一方走入婚姻。
如果我的父母是为了权力和金钱走到一起,请不要让我出生。当权力像海水一样退去,你们可以驾船远去,只有我孤零零地留在狰狞的礁石上飘零。对于这样的命运,我未出世已噤若寒蝉。当金钱因为种种原因不再闪光,你们可以回归贫困,但我需要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如果你们无法以自己的双手来保障我的生长,请不要让我出生。
假如我的父母结合没有法律的保障,我不出生。我并不是特别地看重那张纸,但连一张纸都不肯交给我的父母,你们叫我如何信任?也许你们有无数的理由,也许你们觉得这是时髦和流行,但我因为幼小和无助,只固执地遵循一个古老的信条——如果你们爱我,请给我一个完整而巩固的家。我希望我的父母有责任感和爱心,我希望有温暖的屋檐和干爽的床。我希望能看到家人如花的笑颜,我希望能触到父母丝绸般的嘴唇和柔软的手指。
我的母亲,我严正地向你宣告——我有权得到肥沃的子宫和充沛的乳汁。如果你因为自己的大意甚至放纵,已经在我出生之前,把原本属于我的土地,让器械和病毒的野火烧过,将农田荼毒到贫瘠和荒凉,我拒绝在此地生根发芽。如果我不得不吸吮从硅胶缝隙中流淌出的乳汁,我很可能要三思而后行。
我的父亲,我严正地向你宣告——如果你有种种基因和遗传的病变,请约束自己,不要存有任何侥幸和昏庸。你不应有后裔,就请自重和自爱。人类是一个恢宏整体,并非狭隘的传宗接代。如果你让我满身疾病地降临人间,那是你的愚蠢,更是我的悲凉。并非所有的出生都是幸福,也并非所有的隐藏都是怯懦。
我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我要亲切地向你们表白。我知道你们的希冀,我也知道血浓于水的传说。我不能因为你们昏花的老眼,就模糊自己人生的目标。我应该比你们更强,这需要更多的和谐更多的努力。不要把你们的种种未竟的幻想,五花八门地涂抹到我的出生计划书上。如果你们给予我太多不切实际的重压和溺爱,我情愿逃开你们这样的家庭。
我的父母,如果你们已经对自己的婚姻不抱期望,请不要让我出生。不要把我当成黏合的胶水,修补你们旷日持久的裂痕。我不是白雪,无法覆盖你们情感的尸身。你们无权讳疾忌医,推诿自己的病况,而把康复的希望强加在一个无言的婴孩身上。那是你们的无能,更是你们的无良。
我的父母,我并非不通情达理。你们也可能有失算和意外,我不要求永恒和十全十美。我不会嫌弃贫穷,只是不能容忍卑贱。我不会要求奢华,但需要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我渴望温暖,如果你们还在寒冷之中,就缓些让我受冻。我羡慕团圆,如果你们不曾走出分裂,就不要让我加入煎熬的大军。
我的父母,请记住我的忠告:我的出生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你们的选择。当你们在代替另外一条性命做出如此庄严神圣不可逆反的决定的时候,你们可有足够的远见卓识?你们可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忍?你们可有足够的智慧和真诚?你们可有足够的力量和襟怀?你们可有足够的博爱和慈悲?你们可有足够的尊崇和敬畏?
如果你们有啊,我愿意走出混沌,九炼成丹,降为你们的儿女。如果你们未曾有,我愿意静静地等待,一如花蕊在等待开放。如果你们根本就无视我的呼声,以你们的强权胁迫我出生,那你们将受到天惩。那惩罚不是来自我——一个嗷嗷待哺的赤子,而是源自你们千疮百孔的身心。
佑护灾难中的孩子
朋友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三岁的女儿,乘坐长途汽车。旷野的高速公路上突然起了浓雾,气团包抄过来,好像牛奶翻滚。司机就把车靠在紧急停车带,耐心等待。过了许久,雾渐渐稀薄些,为了赶时间,司机就上路了。雾大,管理站封锁了高速公路,路面上几乎没有一辆车。司机就很放心地加快了速度。惨案就在此时发生。当司机发现前面有一辆货车抛锚时,尽管把刹车全力踩死,客车车头还是拱入了货车车厢。
货车上满载着的钢筋,在客车巨大的惯性之下,化成锋利的长矛,将客车前三排座位齐刷刷戳透,无数鲜血喷溅而出……
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当场死了。也许是生命的本能,也许是冥冥中的神灵指点,总之在那电光石火的恐怖刹那,母亲把女儿猛地往下一压,一根钢筋擦着小姑娘的头皮刺了过去,小女孩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伤着。
客车停住了,后排座位上幸免于难的人们,在庆幸自己命大的同时,竭力抢救着前排的乘客。
听人说,那三岁的小姑娘,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第一句对别人说的话是——我妈妈流了这么多的血,她死了。
她默默地看着人们翻动妈妈的尸体,过了一会儿,当人们放弃抢救的希望,抱起孩子时,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妈妈死了之后,我不要后妈。
给我转述这个悲剧的朋友发着感慨:你看看如今的孩子,真是小精灵!当时就知道她妈妈死了,也不哭。然后马上就想到了后妈的事,心眼可真多啊!都是看电视学来的。大伙听说了,都不信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能琢磨。有的人不信,后来见了面就当场试验。问那孩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说,那孩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朋友说,还真像别人学的那样,你一问,那小姑娘就说,我妈流了好多好多血……一下子就死了……我听见头顶上轰的一声……我不要后妈……
我说,后来呢?
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小姑娘好像觉出了什么,就不说了。什么都不说,充满仇恨地看着你。
我说,事件怎么处理的?
朋友说,客车和货车打官司,都说对方的责任大。死者家属不让火化尸体,人就一直在冰柜里冻着。为了催促解决,死者家属联名上访,拖家带口地集体告状……
我焦虑地问,在大家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在哪儿呢?
朋友说,她在哪儿?她还能在哪儿?当然是跟着她爸爸了。大伙说什么,她就听着呗。上访的时候,大伙教她跟领导说,要是不赔我们家钱,就不把我妈妈从冰柜里拉出来。
我说,小姑娘说了吗?
朋友说,她说了啊。她爸、她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让她这么说,她哪能不说啊?你还别说,这孩子一出动,哀兵动人,就是管事。领导当时就批了——从厚抚恤。家里人领了一笔钱,后事就办了。
我说,后来呢?
朋友说,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一切都结束了呗!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各就各位。
我说,那个小姑娘呢?
朋友说,不知道,可能一切都好吧。
我的心,被搅得深深不宁。直觉告诉我,绝不是一切都好!在那个女孩身上,发生了巨大的断裂和混乱。
我相信那聪慧过人的小姑娘,会对她三岁时经历的这一惨案,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她会遗忘,忘得一干二净。从此,不记得那喷溅流淌的滚烫鲜血,那呼啸而过的恐怖之声,那骨肉横飞的悲惨场面,那被人传授的鹦鹉学舌……这些悲怆的恐惧和无与伦比的失落,被人体的本能的保护机制,不由分说地压入了混沌的潜意识。
一片空白。因为这种猛烈的负面刺激早已远远超过了一个幼童的心灵所能承载的负荷。然而,空白之下,依然汩汩地流淌着不息的血流。未经妥善处理的哀痛,绝不会无声无息地消解。它们潜伏在我们心灵的最底层,腐蚀着风化着灵魂的基石,日日夜夜睁着一只怪眼,折磨得我们永无安宁。
也许她什么都记得,但她什么都不说。对一个孩子来说,顿失母爱,是多么严酷陡峭的跌落!没有人能够替代母亲温暖的怀抱,没有人能够补起塌陷的太阳。孩子的世界,在这一瞬永远地变了颜色!从此,她沉默寡言,自卑自弃或是自怜自恋,她怨天尤人,不能从容接受别人的爱,也不能慷慨施予他人以爱,乖戾暴躁喜怒无常……世上游荡着一个冷漠孤寂的独影,到处洒下点点凄苦的清泪或是——永不流泪。
当然,事情也许会有另外的可能性,但我不敢盲目乐观。上述的发展趋势,并非危言耸听。我们曾在无数成人的心理障碍中,看到幼年不幸的浓重阴影。
天灾人祸之中,谁是最痛楚的受难者?是失去丈夫的妻子?还是失去妻子的丈夫?是失去子女的父母?还是失去父母的子女?
这样比较,也许最终是无法完成的,漩涡中的每一个都椎心泣血。但我还是要说,那个三岁的女孩,是最最需要佑护的人啊!
因为她稚弱,因为她敏感,因为她聪慧,因为她是惨案的最近目击者,因为她的心灵是一朵刚刚孕育的蓓蕾。
也许她的身上没有血痕,但我知道,她的心被洞穿。也许她的神经没有折断,但我知道,她的大脑激烈震荡。也许她的视力依然完整,但我知道,她的眼前出现了拂不去的昏暗。也许她的呼吸并不困难,但我知道,她的灵魂一次次地窒息……
我由此呼吁,在一切灾难的现场,我们不但要在第一时间,全力救助孩子身体上的创伤,而且要最大限度地保护他们稚嫩的心灵。尽快地将他们从恐怖的现场抱离,给他们以温暖的安全的庇护。不要诱发他们对悲惨处境无休止的回忆,不要出于成人的功利目的,将未成年人拉入处理后事的复杂局面。要由训练有素的人员,对突发灾难中的孩子,进行系统的医救和后续的治疗……
我不知那个三岁的女孩,现在何处?我希望她的家人能给予她无尽的关爱。我希望她能从悲怆中站起来,我希望她安宁享有明媚的人生。
附耳细说
韩国的古书,说过一个小故事。
一位名叫黄喜的相国,微服出访,路过一片农田,坐下来休息,瞧见农夫驾着两头牛正在耕地,便问农夫,你这两头牛,哪一头更捧呢?农夫看着他,一言不发。等耕到了地头,牛到一旁吃草,农夫附在黄喜的耳朵边,低声细气地说,告诉你吧,边上那头牛更好一些。黄喜很奇怪,问,你干吗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农夫答道,牛虽是畜类,心和人是一样的。我要是大声地说这头牛那头牛不好,它们能从我的眼神手势声音里分辩出来的我评论,那头虽然尽了力,但仍不够优秀的牛,心里会很难过……
由此想到人,想到孩子,想到青年。
无论多么聪明的牛,都不会比一个发育健全的人,哪怕是稍明事理的儿童,更敏感和智慧。对照那个对牛的心理体贴入微的农夫,世上做成人做领导做有权评判他人的人,是不是经常在表扬或批评的瞬间,忽略了一份对心灵的抚慰?
父母常常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或是缺乏自尊心的。随意地大声呵斥他们,为了一点小小的过错,唠叨不止。不管是什么场合,有什么人在场,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全然不理会小小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了。以为只是良药,再苦涩,孩子也应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吞下去。孩子越痛苦,越说明对这次教育的印象深刻,越能够起到举一反三的效力。
这样的父母,实在是想错了。
能够约束人们不再重蹈覆辙的惟一缰绳,是内省的自尊和自制。它的本质是一种对自己的珍惜和对他人的敬重,是对社会公有法则的遵守服从。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在无穷心理折磨中丧失了尊严,无论他今后所受的教育如何专业,心理的阴暗和残缺都很难弥补,人格将潜伏下巨大危机。
人们常常以为只有批评才需注重场合,若是表扬,在任何时机任何情形下都有是适宜的。这也是一个误区。
批评就像是冰水,表扬好比是热敷,彼此的温度不相同,但都是疗伤治痛的手段。批评往往能使我们清醒,凛然一振,深刻地反省自己的过失,迸了挺进的激奋。表扬则像温暖宜人的沐浴,使人自脉贲张,意气风发,勃兴向上的豪情。
但如果是在公众场合的批评和表扬,除了对直接对象的鞭挞和鼓励,还会涉及到同时聆听的他人的反应。更不消说领导者常用的策略往往是这样:对个别人的批评一般也是对大家的批评,对某个人的表扬更是对大多数人的无言鞭策。至于做父母的,当着自家的孩子,濒濒提到别人孩子的品行作为,无论批评还是表扬,再幼稚的孩子也都晓得,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含沙射影。
批评和表扬永远是双刃剑。使用得好,犀利无比,斩出一条通达的道路,使用我们快速向前。使用得不当,就可能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滴下一串串淋漓的鲜血。
我想,对于孩子来说,凡是隶属天分的那一部分,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都不必过多地拘泥于此。就像玫瑰花的艳丽和小草的柔弱,都有浓重的不可抵挡的天意蕴藏其中,无论其个体如何努力,可改变的幅度不会很大,甚至丝毫无补。玫瑰花绝不会变成绿色,小草也永无芬芳。
人也一样。我们有许多与生俱来的特质,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比如相貌,比如身高,比如气力的大小,比如智商的高低……在这一范畴里,都大不必过多地表扬或批评。夸奖这个小孩子是如何美丽,那个又是如何聪明,不但无助于他人有的放矢地学习,把别人的优点化为自己的长处,反倒会使没有受表扬的孩子滋生出满腔的怨怼,使那受表扬都繁殖出莫名的优越。批评也是一样,奚落这个孩子笨,嘲笑那个孩子傻,他们自己无法选择换一副大脑或是神经,只会悲观丧气也许从此自暴自弃。旁的孩子在这种批评中无端地得了傲视他人的资本,便可能沾沾自喜起来,松懈了努力。
批评和表扬的主要驰骋疆域,应该是人的力量可以抵达的范围和深度。它们是评价态度的标尺而不是鉴定天资的分光镜。我们可以批评孩子的懒散,而不应当指责儿童的智力。我们可以表扬女孩把手帕洗得洁净,而不宜夸赏她的服装高贵。我们可以批语临阵脱逃的怯懦无能,却不要影射先天的多病与休弱。我们可以表扬经过锻炼的强壮机敏,却不必太在意得自遗传的高大与威猛……
不宜的批评和表扬,如同太冷和的冰水和太热的蒸汽,都会对我们的精神造成破坏。孩子的皮肤与心灵,更为精巧细腻。他们自我修复的能力还不够顽强,如果伤害太深,会留下终生难复的印迹,每到淫雨天便阵阵作痛。遗下的疤痕,侵犯了人生的光彩与美丽。
山野中的一个农夫,对他的牛,都倾注了那样的淳厚的有心。人比牛更加敏感,因此无论表扬还是批评,让我们学会附在耳边,轻轻地说……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