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纪末
今天,我想说说我的女孩。
现在我所缓慢经过的街道,春天时,路边那棵不知名的枝叶繁茂的大树开始长出绿得通透的叶芽,一寸寸,一点点,静默地积蓄已久,然后在某一个温润的夜晚刹那间汹涌地盛放。第二天早晨,带些许墨色的绿叶霸道地占据着所有人的视线,就连灰白色的地砖也映照出淡淡的颜色。整个街道渐渐明亮起来。鲜红色的发卡也好,深紫色的漆皮高跟鞋也好,在春的祭奠里,统统都是那么的绿意盎然,那么的绿。
我当然不只喜欢春天。或许应该说我更偏爱能把冰棒都冻僵了的冬天。但在这里,这条再普通不过,以至于不论哪里都会存在那么两三条的街道,满满地承载了我十七岁的狂乱幻想的小小街道,我执著于我的春日。当然,如同所有莫名其妙的执著一般,对于本人来说,总是一点都不莫名其妙的。就这样,我也有我的理由。
就在此地,不知何年的春天里,我遇见了我的女孩。一个绝无仅有的女孩。尽管心如此迫切地想要表达,呐喊,我却甚至无法描绘她的万分之一。
她如同你我的十七岁。
幼时的记忆里,总会有一场暴风雨。与所有暴风雨完全相反的,颠覆你的认知的暴风雨。下午两点的天空凝结为午夜时分浓厚的墨色,狂风刮倒你眼前最高大的梧桐树,雨点如啄木鸟的喙以看不清的飞速狠狠地啄击地面。水积半米深,泥泞的,浑浊的污水,一寸寸淹没了你的脚踝,还未伸长舒展的细嫩小腿,打颤的膝盖骨。周遭是密密麻麻的伞,无数藏在伞下无法窥见的脸庞,而你,甚至连一把镶着蕾丝边的小伞都没有。你赤裸裸地在这暴风雨中。你开始怀疑,这样淋着岩石块似的雨,吹着像从世界尽头吹来的风,茫然而无所适从的,是不是只有你-人。
但其实,那些遭受同样境遇的人们,与你仅一伞之隔。
就是这样的十七岁。充满幻想却不得不极度现实,不堪一击,同时永不言弃的十七岁。矛盾重重,如吸血虫紧紧吸附在皮肤上的十七岁。
十一点三十五分。我所熟悉的安静的街道不知何时开始拥挤起来,如同塞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
每一个匆匆过客的袖口都曾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袖口,带着稍纵即逝的零星温暖。
此刻周遭的一切事物于我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但我大概也还是其中的一条沙丁鱼。漫无目的地游走,顺着人潮不知漂泊何方。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所谓的世纪末。我夹杂在海浪一样的人潮中前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但人潮最终将把我带去某个地方。回过头,往前看,都是如荒漠般不知其开端与末尾的滚滚人潮。也许几万人,也许几十万人,浩浩荡荡的羊群似的,前往某个我或许熟悉或许陌生的地方。
惊讶于一个城市竟然装得下这么多人。什么百万人口城市也好,什么几亿人口也好,听起来总是单薄的。而在我眼前的几十万人,是无一相同的,活生生的存在。就算是把这城市里的所有山通通挖空,这么多人的灵魂也无法全部装入。有的人注定为容器,有的人注定为充满容器的任何物质。
我为容器,女孩为物质。
人潮之中的世纪末尾,我想念我的女孩。在人潮中,我才能理解我的渺小。每个人的快乐与悲伤汇集成流,凶猛地涌来。但无论它多少次冲刷我的身躯,它都无法冲刷我的心。即使几亿人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也无法消除我哪怕一丁点儿的孤独。
我想知道,就在这几十万的人潮里,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心里装着一个摇撼着我的心的女孩。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我决定拉着他逃离这个不属于我们的人潮,去海滩好好喝几打啤酒。我请客。
然而这样的人终究不会存在,即使存在也未必出现在我的眼前,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也未必知晓。就算他存在,出现,我也知晓了,他也许并不想去什么沙滩,喝什么啤酒,他想跟随着人潮到达某个地方。他说,那个地方离他的女孩要近一点。
而我无论在世界任何角落,与我的女孩都是等同的距离。等同的遥远而不可即的距离。
※
世纪末的十二点钟声一旦敲响,整个二十世纪就将干净利落地走向终结。不准确地说,死亡。一个世纪的消逝是不会带走什么的,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你我不见得有任何改变,世界不见得有任何改变。而死亡,是注定带走某些东西的。每一次死亡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跟整个世界的脱离。
这个世界上,哪怕再过亿万年,也不会有两个人能看到同一个天空。
这大概就是孤独的含义吧。
※
我的女孩,不管她本身如同哪个季?,她却是像春天一样吹拂,我的心,慢慢苏醒。
因此,我把她称作——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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