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健耀:酒、饮酒、酗酒与酒诗
四千多年前美索毕达米亚人已知用葡萄酿酒。巴比伦人及埃及人,早在六千年前就会发酵造啤酒。传说,中国造酒的是杜康,他用的也是粮谷。
醉酒这一行为的由来,大概先是大自然里食果动物的经验。秋季,后院山坡上火辣辣地结满了红枣,累累叠叠的一片红珠。冬尽春来,一些雀鸟啜食后,飞起来,颉颃颠倒,好似醉了。人们打开红果一嗅,酒气醇浓,原来发酵成酒,招来遍院的醉鸟。
人类可能就是这般地发现了酒,或是由吃剩过久的饭中找到的。喝到嘴里甜,吞入肚中乐。有人在旁则兴奋得滔滔不绝,晕晕倒倒的能歌善舞;无人在旁则鼾鼾酣睡。醒时可能病酒疯酒,头痛欲裂。
无限度的饮酒便是酗酒。殷商时代的酗酒,是这样记载的:“纣好酒淫乐。”“大最(即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即悬)肉为林,使男女课(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史记·殷本纪》)。上行下效,沉湎酗酒淫乐,不务正业,终于亡了国。古希腊及罗马也通行这一套,他们称淫乐酗酒为orgy,也有人因而亡了国的。
酒是食品、饮料。既是毒,也是药,又是化学工业上广用的溶解剂。医,先从巫,后从酉,酉即酒。不仅指出医的演进,也说出了酒、医与文化的联系。医学的进步随同文化的增长,古今中外,尽同。
古时,酒同馔肴并贵。“食必祭天”(《礼记》),由尊长祭酒。“荀卿三为祭酒”(《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后来,祭酒主掌太学院,即是今日的大学校长。“周礼天官”设酒官,有酒人,酒正。好东西不能自己独吞,须与天地祖宗鬼神共享。酒在礼上很重要,有礼不可无酒。
酒分两种:一是发酵酒,如葡萄酒、花雕、黄酒、糯米酒、啤酒及各种水果酒。二是蒸馏酒,是用大麦、高粱、玉米或番薯制成的威士忌。墨西哥人用仙人掌的汁制出“提气拉”(tiquilla),中国用米麦、高粱造成的大曲、烧酒、白干、茅台及汾酒等,都属此类。
另外有白兰地酒,乃由葡萄酒蒸馏出来的。一般是用做宴后酒,但随时啜之,亦不为过。洋人的喝法,是以大杯或小量,边谈、边嗅、边细啜。白兰地若加上糖及果味,便成了糖酒,以小杯酌饮,细品慢咽,相当于餐后的糖果,色味各自不同。
还有那高级的饮品香槟,原是加进了二氧化碳,由冒气泡的多种葡萄酒掺合而成,微酸、微甜、不涩、不苦。
葡萄酒的品质高低优劣,要看葡萄的种质、天气及酿工。南欧的葡萄酒每年在品质上有出入,有差别,原因在天气。葡萄喜旱,欧洲却夏短雨多,常阴霭,少曦阳。葡萄若多得日光,便含糖量大,春夏两季日光好的年月,便会出好酒。好酒是“四微”,微甜、微酸、微苦、微涩。不浓不淡。过甜是“浓”,不甜是“干”,亦即“酒厚日醇,酒薄日醨”。我乡烟台并新疆及美国的加州,夏长雨少,太阳多,葡萄生长得好,因而年年好酒满瓮。
欧洲人以酒佐餐,饮料惟有酒。“水是牛马喝的。”餐牛食羊,红肉餐用红葡萄酒;吃鸡吞鱼,白肉餐用白葡萄酒,有讲究。咱们的古人,也有讲究,“红酒日醍,白酒日醛”。欧洲在宴前的“煮酒”,鸡尾酒会及酒宴,皆进各色的葡萄酒,少有烈酒威士忌。将美酿数种,分次酌来,边饮边嚼,笑谈天下,有排场,有风度,尽多是三分酒意。
美国的酒会,是烈酒飞天,雅士俊杰皆同,直挺挺地站着,引颈急吞。吵吵嚷嚷,令人耳聋。这可能仍是开发西部的遗风。再者,美国人饮酒,一般难知酒滋味。威士忌中添水,加冰,掺汽水,调橘汁、番茄汁,好酒也是白糟蹋。又不知为什么总爱“酒咬”,急三枪地快吞速咽,数杯入肚,已是七分酩酊,就再给他什么,也辨不出味道来。记得有这样一个笑话:一位老兄已喝得差不多了,仍向酒保讨酒,酒保不胜烦,给他一杯马尿。他仰首喝尽,舌撩着上唇赞道:“好酒!好酒!只是略带尿臊气!”
咱们饮酒,自古以来,就很讲究。有小酌,有大酺。商、周、秦、汉的帝王世族饮酒与祭酒用的金器有:尊、斝、觥、爵、彝、觯、罍、勺、卣、岙、觚。这一串的家把事儿(北语的器具),可真了得!今天发掘出来的,都是国宝。后来改用了精细的瓷器,金银杯盏。西方的大户直到十七八世纪才赶了上来。宴客时,瓷器碗、盘、碟,银器刀、叉、勺。刻雕的晶杯,每客一套,三四十件。“葡萄美酒夜光杯”,琳琅满目。水有水杯,酒有酒杯:红酒杯、白酒杯、烈酒杯、香槟酒杯、啤酒杯、糖酒杯、甜食盏。只这套水晶杯盏,往往价值千金。西洋人对于看比吃更重要。
酒除了做药物及化工溶剂外,不是生命里所必须的,说起来是奢侈品。法兰西、意大利人以酒代水,是饮食习惯的问题,也是酒工业的问题。若是人人都喝水饮茶,酒工业岂不垮了?美国的酒税是政府一大笔的收入。一瓶威士忌的酒本约二角五分钱,酒瓶装潢及广告费约一元,行家酒商却赚去一元五,税金高达五元。
无酒的国家如阿拉伯的回教民族,有他们自己的固有文化,生命里无酒,也不会缺少了什么。其实,中国比起西方来,也不能算是个痛饮的民族。以笔者在国外的经验,中国人与犹太人不纵酒,为的是避免酒后失言,失体统,损尊严。犹太朋友的家宴,备酒,自己少喝,劝外教朋友多饮。中国人家多不备酒,有好餐而无酒,好似短了味。每逢中国朋友请客,我有先见之明,在家先行喝它一杯,再去赴宴。
若说中国人不酗酒,便以为东方人都不豪饮,那是逻辑上的错误。日本人及韩国人就畅饮不休。美国的酒徒很多,倒在路上,警察准拖他入狱,又加以小罪名“扰乱治安”。我以为这是法律的多管闲事。情理上,应当有家的送他回家,无家的请他拘留所里去醒酒。何必加罪?横竖他是天天醉,治安是天天扰。韩国人便开朗多了。街上醺醺的醉鬼,若同你吵闹,错归你。言道是:人醉后失知,你是个清醒人,何须同他争吵?
酒同文化有密切的关系,特别是咱们的文化。假若说文艺是文化的花园,诗歌便是文艺的花果,酒便是滋育这些花果的甘露。在文艺上,中国敢说是个诗的国家。如果能将古今的诗词歌赋都存积起来,定能覆地三尺。
酒与诗人词客,自古有不解之缘。酒在西方的文艺上,诚然亦有影响,但不若中国那么显著。中国的诗人是把酒喝足了,诗情才更能倾泻。思索联想牵扯得愈远愈高,诗情愈妙,而更添仙意,解放了大脑意识的约束,情愿联想,一骨碌地冲了出来,构成好诗。
画家不能多喝,喝多了,一只看成两双,笔又抓不稳,岂不只能泼墨涂鸦?
秦以前的古诗中也有酒,只是清淡,又不易醉。隋唐以后就大不同了,有了陈年的佳酿,味醇美,而醉人更甚。那些言酒言醉的诗,不胜枚举。且做个文抄公,录出些常见的句子为例——
那一度叱咤风云的项羽,末路上,“夜起,饮酒帐中”,悲歌慷慨地唱出:“虞兮!虞兮!力拔山兮!”虽歌中无酒,却是酒在歌前。
那“对酒当歌”的曹操,却忧有术,说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其子,曹植的诗,风流俏丽有似十八九世纪维也纳的豪富社会,歌舞、醇酒与美人“置酒高殿上”,“齐瑟和且柔”,“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陶渊明能酒,诗中几乎无句无酒,尚不够醉}又写了廿篇的《酒诗》。
张华很爽快,干脆开出了酒单子来:“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酝醛”(见《轻薄篇》)。
更甚者,莫过于那“醉痴”、“醉仙”、“醉鬼”:阮籍、刘伶、颜延之、及“饮中八仙”。
穷病潦倒的杜甫,喜欢喝竹叶青及菊花酒。无钱买酒,只好去喝人家的酒,为人写诗做报酬。“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国家衰败,自身穷病,百感交并,酒也浇不了的愁。“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世事两茫茫”。
杜甫是位爱国的诗人,又是位能为穷苦人民说话的诗人。曾以富豪宰相家的仕女《丽人行》,对照穷苦人民的遭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乃《咏怀五百字》里的不朽句。更以《瘦马行》喻人。《无家别·壮游》里“下悯万民疮”。再看那些《兵车行》《望春》《述怀》《新安吏》《羌村三首》《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等等数不尽。他自己的生活,是数米粒、喝稀饭:“吾安藜不糁”,“应过数粒食”(《风疾舟中》)。到头来,人老疾频,姜弱于病:“行药病涔涔”、“途穷反遭俗白眼”。“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于此情景下,他大概活了五十九岁。怎好怪他死前三两年中,日暮途穷,心灰意消,悲观地吐露出来自道家佛教背景的:“百年赋命定”、“有客虽安命”、“宿昔试安命”、“自私犹畏天”。在他千千百百的诗句中,单只这四句,被几个近代的文人,为了增加自己的政治本钱,用来无情而刻薄地批评他,甚至于毁谤他。好比,一个极尽将死痛苦的病人,错求了一粒“镇静丸”,何济于事?岂好忍心骂他!他的诗歌在生前,只不过换来酒吃,他哪会知道,身后为百世人民所珍贵!给我们遗留下这笔“金不换”的文化财富!
另外,又有一批文人,嚷吵着追封杜翁为“诗圣”。这也是多此一举。人民崇敬的是代他们说话的诗人,唾弃那些代帝王吹嘘、宣扬“功德”的“圣人”。痛苦尚可忍,肉麻最难挨。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是李白对孔子酒后开玩笑,没把“圣人”看在眼里,又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很妙绝!意思是:只要能喝,便够名气。喝的愈多,愈过“圣贤”。他是有大名气的。一清早,张开眼睛便喝:“会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愿醒”。一天又是一个烂醉如泥,岸上跌了一个踉跄,就再没爬起来,大概是六十二岁。不知他是醉死,摔死,还是肝硬化病死的。
李白的诗,浪漫奔放。“一斗诗百篇”,功效很大。而且诗境范畴大无极。空间时间全宇宙,往来古今,上下四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生活稍为好过杜甫的有白居易,有钱沽酒。虽不似李白一早起便喝,却也“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醉眼矇眬,倒也看到人民的痛苦,写入了“牡丹”,及“缭绫”,将着绫人同制绫人互相对照。“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刻画出被剥削的《卖炭翁》。“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是手抱婴儿的农妇“观刈麦”。也不愧是个人民的诗人。
唐宋以来,诗的酒醺味越来越重。但,尚不如词。那简直是个大酒桶,拧一把捞出来的。读之,无酒令人醉。白描自然的长短句,更能写尽逼真。
先看我乡那儿女情长的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销魂”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明明是每天“病酒”,反道是:“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又有那慷慨激昂的辛弃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将军百战身名烈”;“谁共我,醉明月”。最妙的一首《西江月》,把醉酒写得态尽意至,尤胜过陶翁的《醉酒廿篇》:“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日去。”你看他醉酡酡的自言自语,同苍松呱嗒。自家摇摇晃晃,偏说是松在走动。好醉!好醉!
李煜苟安江东,亡国前,一首《斛珠》,细腻写出他同周后的旎旖缱绻情态:“杯深施被香醪涴,绕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四十岁北上为虏,“胭脂泪,留人醉”。醉的却不是酒,而不再需酒的扶持。但凭满腔的悲情哀思,倾吐出来,叮咚铿锵,已是金声玉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亡国之音,哀以思。
宋家的皇帝赐给他最后的一盏酒,饮牵机毒死。抽风痉挛,死得也痛苦!杀了一个亡国的帝王,不足惜;毁了一个四十二岁的诗人,便是赵家皇朝的罪过了。
“红酥手,黄藤酒。”陆游“错,错,错”地道说他的伤心事。
礼教下的牺牲,所谓命苦的朱淑真,泪水里过日子。“千钟尚欲偕春醉”。“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苏轼能发酒狂,“欲乘风归去”。“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先要知道天上“今夕是何年”,他想做太空飞行了。“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人”。
风流潇洒的柳永,酒醉颠倒,轻声问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淡彩轻描,朦胧缥缈,一似莫奈的画笔。醉眼惺忪,烟雾迷蒙里写了《煮海歌》,申盐民的困苦。
古诗今诗,言意述情,悲怨怡欢,喜怒哀乐,撇不开酒。古今诗人的一生写作里,能有几人是“免酒”的?敢说无一人。
既不能诗,亦不能文。我却喜嗜小酌,不干诗文,故无效颦之嫌。写下来备案,却是与武有些瓜葛,效的是俺乡武二哥。上山打猛虎,下山打不平。除恶霸,灭强暴,能造反,好个硬汉,是我幼年眼里的英雄。
在我的幼年时,对于学课不感兴趣,迷读小说。把古今的武侠小说都渎遍了,也读通了。下了个结论是:英雄皆能酒。以此要成英雄,当先由豪饮做起。
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家中是“清教徒”,禁烟戒酒。自出娘胎,酒未沾唇。再者,那副模样,难够英雄像。肌赢骨瘦,黄疴疴的贫血。不善愁而多病。在街上是个“弱小民族”,惯遭欺负挨揍。爹看我那派头:见了饭就冒火,听说吃就烦恼,不像能长大成人。百医无效,于是,送我去打拳。那以后,街上的孩子们对我刮目相待,有了敬意。见好便收,我也不会“称霸”。
同酒会面的那一天,是师父岳母的丧礼。七十多岁的老人升天,当然须送行庆祝。几桌酒席宴罢,成人们都外出送殡。拳房里只留下五个孩子。大师兄十七八岁,老末是我,年不满十三,做了东道。请师兄们坐地。把出剩酒二锅头来,大碗酌出,笑谈天下论英雄。武二既能一口气十八大碗,我干他个两碗,又算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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